88读书网 > 山海变 > 第113章 赤叶长葛(4)
    对面所有浮玉官员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扬归梦也知道自己很没有礼貌,适才的仪态万方全部都被她丢到了九霄云外,此刻的她就像大安城青基台上那个扎着一对羊角辫,叉腰俯视整个城市的女孩。

    扬觉动很忙,忙得没有时间去照顾两个女儿,扬归梦就千方百计搞出动静来,希望吸引父亲的注意,扬觉动对她越是纵容,她就越是失望,以为自己的声响还不够大。

    直到有一天,父亲带着一个青衣的先生来到她的面前,那个男人对她说,什么时候你能打赢我,就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了,接着,他只是轻轻伸出腿来,就把扑上来的扬归梦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扬归梦跌得很疼,心中充满了愤怒。她是个一根筋的性子,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打败他,但她从未成功过。他教她技击格斗,教她骑马射箭,教她天文地理,他是她的老师,他的名字叫做道逸舟,是被南渚驱逐的落魄灵师。

    清风从扬归梦的脸侧拂过,扬起了她的发丝,她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看着他微蹙眉头,眼睛里露出一点疑惑。她听见了他的话,“我叫姜潘。”他淡淡地说。

    嗯,他就是那个传奇般的男人,这一刻,一切都安静,她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王将军,请安排几位在城内歇息,并协助准备通关路条,浮玉的大门,永远为朋友打开。”姜潘对他身边的青年男子说道。

    张望一脸的不可思议,封长卿则道,“多谢姜相的关照。”

    这当口,似乎扬归梦应该回到车上,一行人重新启程了。这不过是一次偶遇,浮玉将要进兵平武城,季无民的宰相姜潘亲临前线督战,南渚和浮玉间的贸易要道已被封锁,他意外遇到了一众远行的客商,经过简单的交流,他允许他们继续旅程,显示浮玉的强大和信心。他头脑中有整个浮玉的兴衰成败,他很快会把这次见面和那个不礼貌的姑娘一起忘掉。

    不,这不是整个故事。

    “姜潘,姜潘大人,”扬归梦很不习惯称别人为大人,但是话就是这样说出了口。

    姜潘拉动缰绳,赤红如血的瘦马转了过来,“还有什么可以帮忙么?”他问。封长卿和张望同时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扬归梦要做些什么。

    扬归梦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从扬觉动将她许给赤研恭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命运就脱离了正常的轨迹,她逃婚、逃亡,被拘禁、遣送或者流放,她价值连城,虽然她只是八荒神州棋局上的一颗小小棋子,但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少能量。

    这里,她的一句话,便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要她说出自己的名字。

    姜潘等了片刻,扬归梦没有说话。

    “姑娘,你累了。”他冲她微微点了点头。远处递送军情的战马疾驰而来,姜潘调转马头,带着一众官员匆匆离去。

    她浑身的气力仿佛都随着空气中的水汽蒸腾开去。

    “姑娘,快歇歇吧,”小月儿扶着她回到车中。她嗓子发痒,用力地咳了起来,嘴里滑腻腻的,小月儿赶快递过手帕。当她把手帕拿开的时候,发现整张丝帕都被鲜血染红了。

    真没用!失去知觉前她还在责骂自己。

    醒来的时候,她浑身酸麻,感到动一动都是天大的难事,她的一只手在小月儿手中握着,小月儿仰头靠在椅背上,已经睡着,在床榻边上还趴着一个小东西,是熟睡的越传箭。

    这是在哪里?她的喉间充满了苦涩,是药的味道。烛火将息,烛泪流满了桌面。

    她从未感觉到自己有这样的虚弱,“她伤了心脉,此刻是万万不能再动了。”海潮阁中周道的话言犹在耳。她睁大了眼睛,伤了心脉?怎么会伤了心脉?她知道心脉受伤必得是外力和内郁的结合,才会出现严重症状,尤其是药物调理无法见效的情况下,多半和伤者的内火心结有很大的关系。只是,怎么会呢?归梦公主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一向心思单纯,喜怒随风,过了就是过了,又有什么要紧?

    如果是从前的扬归梦,她应该马上翻身而起,神采奕奕地冲出这潮湿的房间,去做些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她也真的试了试,结果只微微抬起了她的小指。渐渐的,她竟然连眼皮都睁不开了。

    窗外的竹叶在夜风中哗啦作响,过往纷乱地涌入脑海。

    大安城中笑着相互追逐的扬一依和靳思男,给阿爸牵马的豪麻从小就没有笑模样,浮明光的满嘴胡子还有些没白、是她最喜欢抓扯的东西,浮明焰则喜欢让她骑在脖颈上……马背上、道逸舟扶着她的腰,告诉她怎样策马而行,只一瞬间,她又来到了鸿蒙海上,看到道逸舟在犬頡的怒吼中碎裂成尘、四处飘荡!他看到千面人的长剑穿过卜宁熙的心脏、那个红发的宁州商人在阳光下扑倒,干燥的地面上腾起尘埃……她看到扬觉动骑在高头大马上离开灞桥城,在甲卓航的笛声中,显得疲惫苍老,她看到清华坊前,扬一依的长裙拖在泥水中,走向雨水中格外阴沉的青华坊……最后,他看到了姜潘,他骑在他的烈火马上,目光深沉,士兵们潮水般从他的身旁涌过,登上楼船,穿过龙牙口的激流,直下带着繁华糜烂气息的灞桥,人群全部退去后,只留下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的喉咙咯咯作响,嗓子发甜,涌上的鲜血淤住了她的喉咙,她的胸口剧烈起伏起来,我要死了,这次是真的要死掉了,她想。

    “毛头哥哥!”越传箭尖声大叫,小月儿也被惊醒,忙把她扶起,也跟着大叫起来。

    似乎只在一瞬间,又似乎过了很久,房门轰隆开启,乌桕最先跳了进来,拉住自己的手,紧接着是封长卿和张望,他们都拥到了自己的床前。

    “扶好她,”封长卿的话语简单,紧接着封长卿一掌击在她的后背上,扬归梦无声张开喉咙,突出了几块凝固的鲜血。然后整个世界都在忙乱,只有她似乎游离了自己的**,注视着身外的一切。

    渐渐地,封长卿掌上的热力不断涌入身体,烫平了那些纷乱奔流的血脉,似乎有一丝凉风可以穿过喉头了。扬归梦的身体被缓缓放到在床上,她感觉到一根手指伸在她的鼻下,她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了。

    “你们都出去,”还是封长卿的声音,脚步声响起,夹杂着小月儿的哭泣,只有越传箭扯着自己的手不肯放开,“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姐姐不要死……”

    这个小姑娘的声音也渐渐远去,房门关闭。

    “恐怕她到不了澜青了。”是张望的声音,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弥尘现世,八荒神州大乱,你已知道占祥已经秘密和卫成功一起返回永定城,就该知道她有多么重要。”

    “大公和澜青早有密约,协同作战,吞并吴宁边,但密约里似乎没有关于扬觉动女儿的这一条。何况,大公将她送给徐昊原又有什么用处呢?扬觉动既然肯让她嫁来南渚,想必也不会在日后的战场上,因为顾惜这个女儿而束手束脚。”

    一丝疼痛刀子样扎进了扬归梦的心脏。

    “还是不一样,送她来到南渚嫁给恭世子,是做未来的大公夫人,可以对整个南渚施加影响力。因为扬觉动手里还有一个扬一依,所以她就没有那么重要。如今扬一依已经来到灞桥,扬觉动私生活朴素严谨,已经没有儿女在身边,他那个人手段凌厉,猜忌异常,身边根本没有足以承担大公大任的人选,如今没有了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万一意外去世,这样大的一州,必然面临分崩离析的局面。”

    “可是扬觉动已经失踪,似乎吴宁边依然调度有序,在顽强抵抗着澜青的进击,又发兵花渡,这样的话,这两个女孩子还有什么用?”

    封长卿少见地叹了口气,“中原几州连年战乱,要扬觉动缔造的庞大帝国瞬间垮塌,谈何容易?正名才好办事,一旦澜青在战场上真正取得压到性的优势,避免吴宁边四处称王的局面,最好的方法就是抬出扬觉动的后人,我们南渚已经占了先机,徐昊原没有一点大的甜头,是不会相信我们的诚意的。尤其是先期开进花渡的部队,澜青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在和吴宁边联合起来去诓骗他们?”

    “可是如今看这小姑娘的样子是撑不住了,我们怎么办?不能尽快到达平明,卫成功还会出兵么?”

    封长卿发出两声干瘪的笑声,“那前方的战士就只能自求多福了。”他顿了顿,“何况,你没有看到季无民在做什么?”

    “我今夜就赶回灞桥!”屋内的椅子吱呀作响,是张望站了起来。

    “姜潘能把我们放进来,当然有把握不让我们出去。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封长卿的语调慢悠悠的,有咕嘟声响,显然他又在喝酒。“人生在世,真是麻烦,想当年我从日光城千里迢迢跑到南渚,狼狈不堪,如今却要原路返还,这一来一去,过去的,只是八年的时光。”

    “封大人,你在说什么?”张望显得十分错愕,“你要回日光城做什么,这不是我们的目的地!”

    “日月如梭,人生如寄,又哪里有什么目的不目的。你有家小还在灞桥,自然牵挂南渚的生死存亡,但是我问你,洪烈公子已经死了这许多年,你对南渚还有信心么!”

    “我、自然是有的!”张望的话中带着一丝勉强。

    “李秀奇是个人才,可惜赤研洪烈早死,如今平武是一座空城,以姜潘的犀利,这是非要收入囊中不可的,我担心的,是他志不在此。”

    “乌桕,乌桕,”封长卿忽地喊起来,“我的酒壶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