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山海变 > 第98章 百花溪(6)
    那青年将军胸口起伏,显然是愤怒已极,但是环顾四周,似乎又有所顾忌,再不啰嗦,翻身上马,道,“浮明焰和李精诚随时可能来到,你们好自为之,如果这次由于你们抢这一点粮食,暴露了我们的战略意图,那我定斩不饶!”

    戴承宗则半跪行礼,道,“恭送赤研星驰大将军!”他把调子拉得其长无比,倒是没有半点恭敬的意思。

    丁保福的右手疼得厉害,只得用左手持刀,好在他平日里打猎,双手都惯于用刀,只是这一次,右手没有办法再拿盾牌。

    “小福子,”老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一直盯着那些被戴承宗指派走的军士的动向,“一会我先绕到胡宅后面,先攻击守卫,等他们乱起来,你再出去,先放火,再取人。”

    他想了一刻,道,“两个人终究是成不了气候的,大战将临,只有借助他们的紧张心理,从这一刻起,我们就是吴宁边的斥候,先一步来到百花村,大军在后。明白了么?”

    丁保福点了点头。

    老黄用力捏了捏丁保福的肩膀,“他们相信就好了,现在一团漆黑,火起来后,他们必定惊慌。我们就有了机会。”他顿了顿,道,“你还能不能放箭?”

    丁保福苦笑着举起了右手,晃了晃。

    老黄叹了一口气,道,“算了,你还是走吧。我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乡民们,能带走几个固然好,如果不行,你就自己逃吧!”

    老黄说着从背后抽出一只准备好的火箭,不再给丁保福说话的机会。这箭支是早就准备好的,裹得密密实实的麻布浸了厚厚的猪油,老黄猫下腰,消失在街道无人的黑暗一侧。

    只过了片刻,一只火箭划破了黑暗的夜空,正中宅子后的柴草垛,烈火熊熊燃烧起来,街面上的十几个兵士立即大乱,纷纷出刀,呼喝道,“有人偷袭!”正惊疑不定之间,又一名士兵被一箭封喉。

    已经走远的戴承宗匆忙转身,一脸惊愕,“怎么回事,是吴宁边么?为什么我们的斥候没有回报?!”

    黑暗中,火箭一只一只射将出来,每次的发出位置都不一样,忽高忽低,火箭的目标有两个,或者是手持火把的士兵,或者是柴垛草堆。老黄的箭十分精准,把丁保福看得目瞪口呆。七八支火箭射出去后,赤铁军的队形已经大乱,四处火焰熊熊。

    “找到了,在这边!”一个赤铁军狂喊,人们向老黄所在的位置包抄而去。

    虽然蹲在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但丁保福的心跳得厉害,像战鼓在隆隆擂动。一个赤铁军浑身着火,惨叫着推开柴门,轰地倒在门内,他在地上滚来滚去,把整个院子都引燃了。

    火光映红了丁保福的脸,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气,用麻绳牢牢把盾牌捆在右手小臂之上,翻身跃出了矮墙。

    丁保福猫一般在街巷黑暗的角落里行走,想起了父亲教自己打猎时候说过的话,“狩猎第一需要的,是对猎物的了解和耐心,找出猎物的弱点后,才能战胜它!”敌人的弱点。现在大战一触即发,他们最怕吴宁边的军队在这个时候掩杀过来,既然他们点亮了火把,那他们最害怕的就是黑暗。

    他悄悄窜到正向前探头探脑的一个士兵身后,一刀割断了他的双脚脚踝。他不要这个士兵悄无声息的死去,他需要凄厉的惨叫和这惨叫中夹杂的恐怖。

    那个士兵惨嚎着倒下,在他转过身来之前,丁保福刚刚好可以说出那句“吴宁边问戴将军好!”他对那戴承宗无比愤恨,这句话说出来真是声色俱厉。

    “是斥候,吴宁边的斥候进了村子!”士兵的长嚎引得赤铁军门纷纷侧目,每个人都是一脸戒惧的神情。丁保福拿出在山中狩猎的全部本领,飞快地在巷道中奔跑着,点燃他能接触到每个柴堆。

    火光、惨嚎和吴宁边大军来到的消息迅速在赤铁军中蔓延,戴承宗有些慌乱,他飞身上马,却只是不断地转换着马头的方向。一声尖锐的呼哨划破了夜空,老黄为了吸引赤铁军的注意,竟然放了一只响箭!丁保福看到越来越多的士兵潮水般向老黄所在的方向围了过去。“在这边!快!”老黄牙齿漏风,这一声喊叫照例有些含混,但却撕心裂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远方传来沉闷的鼓点,大地似乎也微微震颤起来。他来不及细想,泪水和赤铁军喷溅的鲜血一起迷住了他的眼睛,他杀了一个又一个,但是似乎没有人注意他的存在。很快,麦田方向也传来了惨叫和呐喊。

    “杀掉!都杀掉!撤退!”戴承宗的声音响彻夜空。

    丁保福已经偷袭了六七个士兵,已是浑身颤抖、几乎把浑身的气力全都用尽。如果不是有这一身甲胄,他已经死了好几回,每个士兵发现他们的刀被这黑黝黝的盔甲咬死的时候,都会极度惊诧,生命之于利刃,差的,也仅仅是这么一瞬间。

    “踏破长河!”老黄的呼喊嘶哑又混沌,当年旧吴大将扬叶雨率领大军和徐万里一同勤王的时候,旧吴的军队战前总要喊出这句口号,让在澜青军中的老黄印象深刻。而两年后,扬叶雨的铁骑也是喊着这句口号,踏过柴水、安水,一举攻下大安城,灭亡了旧吴。老黄说,当他不行了的时候,会把这句话喊出口。

    “带着他们走,能走一个是一个,但一定先救自己!”老黄言犹在耳。丁保福抹去眼中的泪水,默默在心中也低低和了一句,“踏破长河!”

    他咬紧牙关,拼尽全身的气力站了起来,脚步踉跄。

    就算救不了自己,他也要救下一个人!

    汗水泪水和血迹都流进了眼里,迟清溪的小屋越来越近了。远远地,一个士兵的身下压着一个奋力挣扎的身影。他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浑然忘记了右手的疼痛,搭箭开弓,猎户的箭准确地贯入了猎物的身体,把那个赤铁军钉在了木篱笆上。他没有听到急切盼望的惊恐的叫声,难道?他不敢想下去。

    直到飞奔进去,一脚蹬开那士兵,他才发现,他身下,是迟清溪的哑巴小妹,身上衣服已经被扯个精光。

    “你姐姐呢?”他一时着急,忘了她是个哑巴,晃着她的肩膀。她和平日一样,只能发出啊啊的声响,把身子蜷成一团,望着茅屋张大了嘴巴。

    火焰烧得正旺,丁保福心急如焚,不顾烟雾缭绕,飞起一脚踢开房门,便冲了进去。

    眼前的一切把他的心直接坠到了无底深渊。

    昨天还整洁干净的室内一片狼藉,四壁的墙上都是喷溅出的斑斑血迹,没有人。“清溪姐!”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怪异,只有火焰燃烧的哔哔啵啵的声响。

    他伸出颤抖的手,推开了通向里间小屋的房门。浓重的血腥气湮没了他,墙角那个枯槁男子依然坐在那里,只是不再发出嗬嗬的声响,他双目圆睁,一把匕首插在他的口中,把他钉在了墙上。而迟清溪则裸着身子,以别扭的姿势仰面躺在榻上。

    他不敢伸手去触碰她,她的身上布满了鞭痕和刀伤,脸上写着惊恐与痛苦,嘴角被咬破了,缺了一块皮肉。她一头乌亮的长发被扯落得四处都是,和着血迹站在竹榻上,喉头一道深深的伤口截断了她的喉管,死亡带走了她温暖的笑容。

    他的泪水夺眶而出,颓然跪倒在地。时间仿佛有一万年那么久,他终于抬起还能活动的左手,从她的面上拂过,阖上了她灰白的眼睛。是我害了他,如果我和老黄不傻到突袭赤铁军,他们就不会撤退,不会在撤退前杀人!他哭得很大声。

    屋顶的茅草在猛烈燃烧,灰烬和火星缓缓飘落,房屋咯吱作响,火焰正在吞噬这间简陋的房屋。他咬着嘴唇,咬出血来。他试图抱起迟清溪,但是右臂却无法用力,他接连试了几次,都不能成功,每试一次,都要大喊一声,“你快起来。”直到最后气力用尽,喉咙沙哑。

    火苗在舔舐着他的脸,像小时候家里养的猎狗的舌头,热乎乎的,他感到温暖。打仗有什么好,他想要的,不过是这个少女的开心笑容,要她在百花溪畔洗衣服时和女伴戏水发出的尖叫,要他灵巧的双手在他脚上飞舞的爽利,要她在汗津津却泛着奶香的温暖怀抱。她是个多么漂亮又善解人意的姑娘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她不走,我也不走。他真的不想再动弹了。

    然而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微弱的啊啊声响,还有马儿的嘶鸣。他勉强睁开了眼睛,是,还有人在召唤他么?是老黄?声音就在隔壁响起,“有人吗!快回答!”这声音浑厚,十分年轻。

    “死没死?能不能吭个声?!”外面传来一连串的咳嗽声。丁保福抬头,这房子马上要烧落架了。啊啊的声音再次响起,外面的声音粗暴地说,“别啊啊了,我看八成死了,我要出来了啊!”

    一团微弱的火花在丁保福的眼前爆开,是她的声音,是迟清溪的小妹,那个哑巴的瘦小的姑娘,房梁落下,被桌子挡住,离丁保福的额头只有一寸的距离。

    他看着迟清溪已经渐渐被火焰拢起的身子,喃喃自语道,“是你不让我死么?是你要我照顾她?”火光闪烁,迟清溪的脸上一明一暗,仿佛在微微点头。丁保福的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双眼,他用尽全力向外爬,一寸寸地,燃烧的木炭落在他的身上,他喊着,“我在这里!”

    太微弱了,这样的声音,甚至比不过烈火燃烧的哔哔啵啵的声响。他咬着牙把一只手伸了出去,这是最后的努力。

    然而有人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拉了出去,丁保福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像一片叶子,很快,他呼吸到了夜晚清冽的空气。

    一只柔软冰凉的手抚摸在他的脸上,他开始剧烈地咳嗽。

    铿地一声,是刀出鞘的声音,雪白的刀尖指着他的眼睛,一个大约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年尘灰满面,还来不及扑灭身上的火星,正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瘦弱的女孩伸出手,去握那刀尖,少年慌忙收刀。

    “公子,这是怎么回事,”火光在他的脸上闪烁不定,“这姑娘怎么要救起这混账士兵来了?”

    他身后,是那一身赤甲的青年将军,他的甲胄在火光的映衬下,散发着异样的光华。

    “他不是吴宁边的士兵,”他上下打量着丁保福,“也许是这少女的亲人吧。”他的大氅正披在那少女身上。

    “我叫赤研星驰,你叫什么名字?”那青年将领伸出他的右手,他却只能递给他自己的左手。

    他眼神空洞,今天开始,那个叫做丁保福的单纯少年已经死了。

    “左手,我叫左手!”他几乎有点咬牙切齿。

    “左手?”赤研星驰微微蹙眉,略显惊讶,“好奇怪的名字。”

    “好吧,左手,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你又经历了什么,她,”他指了指女孩,“又是你的什么人。”

    “这村子已经没有了,也许若干年后,它会重新出现在百花溪畔,但现在它已经没有了。浮明焰和李精诚的铁蹄马上就会如老农的锄头一般,把百花村再次翻上一遍。”他望着远处无边无际的黑暗,那敲动大地的鼓点越来越响了。

    “不管你经受了什么,你最好习惯。”

    夜风呼啸,麦子燃烧起来,有一股焦糊的香气,刀子一般插到人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