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山海变 > 第95章 百花溪(3)
    百花村是个小村落,约有**十户人家,共有四五百人,大多数都是农人。四马原地处澜青腹地,自日光木莲立国,便没有再经受刀兵之灾,这里土地肥沃、气候温暖,北方平明河的支流便在这里流过,每年春夏,河畔原野繁花似锦、美丽异常,被称为百花溪。这条清浅温柔的河流灌溉了大片农田,这里便和扶木原上的紫丘、林口类似,成为了澜青的最大粮仓。

    从稻田到百花村并不远,这一队赤铁军一半骑马,一半是步弓手,约有二三百人,只走了片刻,便见到了村里袅袅升起的炊烟,闻到了风中飘来的稻米香气。

    丁保福咽了一口唾沫,肚子咕噜噜响了几声。他早就饿了,身上带的干馍还在背包中,一路行走,他也不敢拿出来吃,目前村里一多半人已经听从里长的命令,撤往花渡,但还有不少人留了下来,他此刻最担心的,就是迟清溪。她瘫在床上的老爹行动不便,妹妹又是个哑巴,她没法自己离开,也不想拖着一老一小去花渡街上当乞丐。

    只要她不走,自己也不走!丁保福已经暗暗下了决心,加入青旅后,他更有了名正言顺留下来的理由。

    身边的这些士兵不知道是敌是友,也不知道南边的十几个村落都怎么样了,不管怎么说,这些陌生的士兵已经进入了澜青的地盘,带着锋利的兵刃。

    临近村子,赤铁军将他们四人分开,周老三和董大力被两队兵士推着向村子两侧绕去,丁保福和老黄则领着大多数兵士走上土道。村头那只老白狗远远望见众人到来,晃着尾巴,扯开嗓子汪汪地叫了起来。

    那军官眉头一皱,道,“射!”

    丁保福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一个步弓手已经发出箭去,这一箭距离虽远,但这人用的是枣木长弓,力度足够、准头也佳,那狗被这一箭贯穿腹部,一声哀鸣,翻到在地,挣扎着想要爬起,然而很快,它的颈部再中一箭,终于倒下,渐渐没有了声响。

    丁保福心里很不是滋味,这老白狗本就是村里的流浪狗,年纪已经大了、腿脚也不好,它常年在村口的梧桐树下晒太阳,不管见了谁来,都会摇起尾巴欢迎,此刻竟不由分说被射死在树下。现在射狗,一会儿会不会射人?

    老黄显然也听到老狗的呜咽,摇头叹了一口气。丁保福不知道这个老人在想些什么,老黄年轻时候的故事,大家都当笑话来说,但他确实经历过真正的战争。当年澜青大公响应皇帝朝远寄召唤,北上讨伐叛乱的霰雪原,历时三年,辗转大半个八荒神州,能够活着归来的士兵寥寥无几,百花村走出的兵士,只有老黄安然回乡。

    丁保福的长刀已经被赤铁军收走,他摸了摸腰间,硬邦邦的,从不离身的匕首还在。他此刻惴惴不安,不知道是不是距离太远,元秃头他们并未听到自己的响箭,若是听到,至少会有响箭回复吧?但是一切似乎都很平静。他的新草鞋踏在干燥的土地上,迸出几缕灰尘,他发觉指缝里还有几粒麦籽,便把它们丢在嘴里。蜡熟的麦籽水分很多,嚼起来并不费力,带着一股甜香,总算让他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一行人渐渐靠近村落,从村头的谷仓上稀稀落落冒出几个黑影,探头探脑。距离太远,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是谁,丁保福正要放开嗓子打招呼,那边却嗖地射出一支箭来。这箭力道不足,射得歪歪扭扭,毫无准头,悄无声息地贯入了路边的草丛之中,接着就有一个发抖的声音在高喊,“站住!站住!不要过来!”

    该死!是张德,他是村里的壮劳力,种田的本领是一流的,但是却毫无作战经验。这次加入青旅,他被分在元秃头身边,适才已经前往村东布防。显然,元秃头已经听到了那一箭告警,带着全部人马匆匆赶回,埋伏在了村口,准备迎击。

    这箭虽然射歪了,但至少表明了抵抗的态度。不管射得多么没有准头,赤铁军的战马还是受了惊,这些马儿常在战场奔驰,对弓箭破弦的声音极是敏感。

    不待召唤,赤铁军的钢刀纷纷出鞘,平静的局面被这一箭打破。赤铁军长弓开处,几只利箭准确地扎进了张德的身体,他便像个稻草人一般从谷仓上滚落了下来。他妈的,这群士兵杀人!

    村子隐隐传来哭喊声,不知道草鞋妹怎么样,丁保福心慌了,他趁赤铁军整装待发,撒开老黄,正想拔腿就跑,却被老黄一把拉住,这一犹豫间,已被后面士兵一脚踢中膝弯,扑通一声跌了个狗吃屎。

    那军官面目狰狞,大踏步走来,俯下身捏着他的脸,道,“还说你不是斥候?若你那箭只是普通哨箭,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要来这里!”

    他的手极其有力,丁保福的下颌几乎被他捏掉,疼得说不出话来。他抻着脖子,眼看着张德的兄弟和几个老乡抢出来,想要拖回受伤的张德,却一个一个都被利箭射倒在地。接下来,一些七零八落的箭矢也从村子里的土墙后射来,只是和赤铁军门的长弓相比,既无力量,又无准头,赤铁军们二百多人站在这里,那些箭矢连个衣裳角都没擦到。

    “步弓手压住!骑兵准备!”那军官把手一松,丁保福的头重重磕在地上,眼前的金星还没散去,又挨了那军官重重一脚。

    那军官穿着坚硬的皮靴,这一脚正踢在丁保福的眉骨,他头嗡地一声,眼前立即白茫茫一片,所有的人像和景物全都消失无踪。丁保福的嗓子忽然发痒,他咳了一声,发现嘴里咸咸的,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口中满是鲜血,鼻子中也流出两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我要死了么?他心中茫然,小时候父亲带他一起打猎,多次警告他,面对熊、豹等猛兽,受了皮外伤固然危险,但还有复原的希望,但若是在奔逃或者搏斗中伤了头部和脏腑,却最是致命。前者不过对人的骨骼筋肉造成直接伤害,但若是伤了脏腑或者头部受到重创,引起的却是难以预计的连锁反应,绝难治愈。此刻他眉骨破裂,但口鼻中却毫无来由地涌出鲜血,不由得大为惊惧。

    一瞬间的眩晕好像有一天那么久,等这些兵马的影字渐渐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发现骑兵们已经拔枪在手,列好阵势,准备冲击。不行,这样的架势,百花村势必全村被屠,他使出全身气力勉强往前一扑,用右手抓住那军官的靴子,喊道,“大人,村子里没有兵!”

    那军官低头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把手里正准备上弓的一支箭贯了下来,噗地透过他的掌心,把他的右手钉在了地上。丁保福从未有过这样剧烈的疼痛,浑身抽成了一团,用左手握着右手腕,大声喊叫了起来。

    “大人,”老黄在一旁口齿不清地说,“麦子,麦子!”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那军官眉头一皱,一举手,暂停了部队的冲锋,对老黄道,“你说什么?麦子怎么了?”

    老黄回头,越过这些赤铁军的身影,指着那广袤无垠的麦地,道,“头还是青的,很快就会都熟了!村里的人不多了,我们都是农人,可以来割麦子!打场!”

    那军官一愣,显然不是很明白老黄的这些话,不过和粮食相关的道理,总是这些脏兮兮的老农们懂得多一点吧?

    他略一思忖,发令道,“村子围死!没有我的命令不要杀!一个都不许放跑!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不能让吴宁边抢先!”

    士兵们山呼海啸地答应,马匹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丁保福一只手被牢牢钉在地上,他浑身抽成了一团,口鼻中都流着鲜血,感觉自己像一只死鱼,正在太阳下渐渐晒干。

    老黄挪到丁保福身旁,小声道,“忍着点儿。”伸手把那插入泥土的箭拔了起来。

    丁保福脸色煞白,满头都是大汗,利箭穿过手掌,稍稍移动都是钻心的疼痛。

    “有刀没有?”

    丁保福勉强跪起,左手忍痛在腰间摸索,还没等他摸到,老黄那柔软瘦长的手已经从他腰间拔出了匕首。只见他捏住那箭杆,飞快用匕首在木杆上转了一过,然后握住箭尾一抖,这箭杆便咯地一声从中折断。老黄把匕首深入断木的纹理,用力一削,所有碎木和分叉都被削掉,“看前面”他低声说。

    丁保福茫然看着这些赤铁军的马蹄翻起泥土和草皮,冲进村子,村庄里面响起惨叫和惊呼。他感觉自己的眼皮肿胀了起来,胸中似乎有很沉重的石头压着,总想呕吐,就在这时,老黄用手拍打他的脸颊,他刚刚张开嘴,口中马上被塞入了一块粗糙的麻布,紧接着他右手掌心剧痛,像一把钢锯劈开骨肉,紧接着是凉丝丝的空洞。他紧紧咬着老黄塞进他嘴里的衣襟,缓缓抬起右手,那支利箭已经被拔出,他的掌心多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老黄把肩膀顶在他的腋窝下,左手拉着他的左臂,右手拄着他的木棍,用尽全身力气把他向上拉,道,“小福子,用力,你一定得站起来。要不你就完了!”

    丁保福满嘴血沫,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只感觉双腿像灌满了棉絮,一丁点儿气力也使不上,可是老黄的肩膀却好像有无穷无尽的力量,简直不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生生把他顶了起来。

    扶人的人和被扶的人刚好调换了过来,他们终于能慢慢向村子挪动了,赤铁军已经冲进了村子,房舍开始着火,冒出了滚滚的黑烟。

    希望草鞋妹没事,丁保福的仿佛又闻到了她身上的那股奶香。他感激地看了老黄一眼,发现他拄着拐棍的手还在发抖,但是步子却丝毫不乱,自己那把匕首已经被他揣在了怀里。

    “真是的,还以为可以静悄悄老死,要是睡着睡着就死过去了,多好!”

    老黄嘟嘟囔囔,嘴里依旧含混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