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山海变 > 第91章 蝶双舞(4)
    “午后我去圈龙坊看周道先生,你也过来?”

    陈振戈站起,对赤研恭执礼,道,“好。”

    他看着赤研恭走入屋外明媚的日光中,世子很爱院中小池中漂亮的锦鲤,此刻他坐在池边被晒得温热的黑邙石上,看水中的鱼儿悠然来去。

    陈振戈奇怪,赤研恭对扬一依的**不知道从何而来,陈振戈很少见到赤研恭对某个女人有这样的狂热。细细回想,幼年的赤研恭热情开朗,而稍稍懂得世间的险恶之后,又变得过于阴郁,他很聪明,在人们面前保持了谦和温厚的形象,但他知道,这种无时无刻不在的伪装让赤研恭十分辛苦。让他的性子在阴影之中更加残暴扭曲。

    陈振戈叹了一口气,他劝过赤研恭很多次,做世子也好,公子也罢,只要能过得开心,不是就很好?何必心中装着那许多东西,纠结什么该是自己的,什么不能让给旁人?不过他渐渐也明白,若是生为灞桥城中的一个普通百姓,这样的日子或许还有可能,但既然生在王侯之家,便注定要在疑忌血腥中度过一生。因为王侯之家的骨血,进则光芒万丈,退则无底深渊,绝没有一条中间散漫自由的道路。

    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陈家世代经营南渚四大主城之一的青石,陈振戈的童年也在那里度过。它坐落在青沼枝蔓出来的千湖沼泽之畔,一边是波光粼粼、鱼虾肥美的万顷波涛,一面是青沼润泽的肥沃田野,北方,有南渚第二大良港桃枝,向南,则是风景瑰奇,神秘莫测的边镇红豆,穿过红豆,则是三泽中最为原始的泥麟沼泽所在地,长州。所谓的长州公爵,不过是当地的淳族蛮王,每年殷勤与青石交好,维持着世代的和平。

    如果可能,他愿意快快乐乐做青石城的公子,挽一个美丽的淳族姑娘,在青沼泛舟放歌、在桃枝把玩精巧的末来器物,在红豆喝加了椰汁的短尾羊奶,在青石城下一望无际的金色田野里**……但是他不能够,兄弟三人里面,聪明机灵的他被送到了灞桥。那时世子赤研洪烈已死两年,正值老大公赤研易安重病,南渚局势十分微妙,赤研瑞谦正拥兵自重不可一世,而赤研井田则悄悄开始了权力布局。

    四大主城中,青石最早表态,祖父陈穹最终决定把宝压在赤研井田身上。于是,陈振戈进了圈龙坊,和南渚的恭世子一起,成为了周道最后的学生,那时他九岁。

    在灞桥,他不再是青石那个无忧无虑的公子,他明白了很多在青石学不到的道理,譬如,要如何对待新世子家比自己还要小一岁的急躁孩子,不仅仅是走路要永远要慢他一步,不仅仅要压抑自己对华贵精美物什的期望和渴盼,不仅仅要把恭维的话赤诚得自己都会感动,他还要学会听出那些弦外之音,看穿那些貌似甜蜜实则虚伪的笑脸,他要有孩子天真的外表,却要有一颗由于恐惧和忐忑而提前衰老的心。爷爷告诉过他,哪怕他只是一个孩子,他嘴中悄悄溜出的一句不够妥当的话,也许就会给他的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他每年会回一次青石,这是他童年最期盼、最快乐的事,但是随着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他发现,儿时的那座充满神秘和诱惑的古老城池变了,和繁华喧闹的灞桥相比,变得土气和庸常,他在青石田野里看到麦子,自动忽略了它们漂亮的金色,而那些儿时让他惊艳的充满了活力的淳族姑娘,只不过是些皮肤粗糙的山民和农妇,在床上也浑身僵硬,笨拙不堪。

    他的兄长振羽晒得黝黑,每日匆匆忙忙,协助父亲处理政事,每次见他的亲切渐渐变成了礼貌式的夸奖,甚至对这个远在暴风眼中的弟弟,还带有几分疏远和戒备,而他的小弟家宝已经魁梧健壮,杀过人,上过战场,不是小时候那个摔倒了要哇哇大哭,喜欢抱着乳母不撒手的奶气孩子了。

    总之,一切都变了,除了一同来到灞桥的小妹可儿和德高望重却垂垂老矣的祖父,他似乎已经没有亲人,而青石也不再是他的家了。

    赤研恭面带笑容,把手中的豆蓉糕丢入池中,满池锦鲤都聚了过来,争相抢食。院子里偶尔有仆役和侍女经过,都会被这温馨宁静的画面感动。恭世子未来一定是个仁慈又宽厚的君主吧!也许,南渚的大多数百姓都这样想。

    陈振戈站起身来,也走到小小的鲤池边。他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这张脸因为负担太多虚伪的表情而显得僵硬。

    锦鲤们飞快地争抢着食物,又闪电一般退开,搅乱了一池清水,任何人长期生活在这样的圈子里都会产生变化吧?他也拿起一块豆蓉糕,掰碎,丢入池中。这十几年,他已经渐渐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也逐渐学会去遵守和利用游戏的规则。就在几个月前,陈可儿在圈龙坊中学习,遭遇赤研弘的毛手毛脚。陈振戈大怒,详做不知赤研弘身份,把他周遭的几个纨绔子弟打了个半残,骄横跋扈的赤研弘也大怒,但是赤研瑞谦教训了自己的儿子,他还不想让陈家下不来台。

    是的,他知道自己会毫发无伤,此刻的他已经是南渚世子最好的伙伴和忠实的同盟,恰好世子对弘公子一家,很有意见。而且,他背后还有远在一隅,但实力雄厚的青石城,这次南渚倾力调兵扶木原,唯一没动的,就是青石的兵力。这时候的陈家,就像坐在火山口上,但也可以反过来说,陈家就是那个火山口,整个南渚都坐在陈家的摇摆不定的天平上。

    青石的那些面孔虽然陌生,但却是我的血亲,我的坚盾,而我,将在这座谎言和利刃搭建的城池中,为了他们的利益血溅五步。

    鱼儿想要填饱肚子,必须选对方向,慢了一步,不仅吃不到食物,还永远挤不进分食的圈子。

    既然恭世子想要一个女人,那么就给他这个女人,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陈振戈收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该离开了,赤研恭有午休的习惯。他下午还要去圈龙坊,赤研弘这个年轻的侯爵依然在坊中读书,扬一依也常去随侍。赤研恭依然要找机会去接触扬一依。

    “振戈,我有话问你。”他正要走出东莱阁,却被赤研恭叫住。

    “世子说就是了。”最近赤研恭的心思转变极快,连陈振戈也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个小丫头有没有提及扬一依近日的起居?”

    “一切如常,不过四五天而已,娴公主似乎对前方的战况并不担心,也不打听,和我们预想的颇有差距。她每天都很贪恋那张末来的回雪流霜,当然,也很可能是赤研弘不愿意放她下这华贵的软床。”

    “对前线战况漠不关心么?”赤研恭把一把鱼食全部扬在了池塘中,鱼儿们纷纷争抢,水花四起。

    “是,不过也许她有自己的信息渠道,我看她倒是很明白自己为什么来南渚的。”

    “不错,那匹马呢?哦,叫阿团。阿团怎么样?”

    “她近日都在二大公府上居住,足迹不过青华坊、圈龙坊,今日去了一趟落月湾,目前看来是用不上马,她也几日都没有去看阿团了。”陈振戈想了想,补充道,“不过她的小婢女倒是每天都会去看,又怜又爱的,照顾得颇为周道。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又不说具体的缘由,只是笑。”

    “你看,这就是你能帮到我的地方,她的贴身婢女每天都要去照看一匹马,交给马夫就好了么,女孩子怎么懂这些?看来她很喜欢阿团。是不是也在想我?”赤研恭表情认真。

    “也不完全是这样,那个丫头是懂马的,会使刀。”陈振戈右手开了又合,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靳思男的小秘密说了出来。

    赤研恭笑而不语,道,“从来我想要得到女人,对她们笑一笑就行了,今天有了些难度,到多了些有趣。我听说有贵气的女子最难降服,一是有所依凭,二是不会惊惧。你说说,我怎么才能把她搞到手呢?”

    陈振戈早就习惯了赤研恭的说话方式,“那自然是去掉她的依凭、陷她于惊惧了。不过,这确实有些不大好办呢。”他说话留有余地,隐隐地有些害怕赤研恭所指的依凭,是那个靳思男。

    “她背靠整个吴宁边,这个依凭很快就会消失了,”赤研恭双手交错在身前,两个大拇指在交替回环。“使她惊惧更好办,现在赤研弘已经快把这一步帮我们完成了。我们只需要在他身后,轻轻推上一把。”

    赤研恭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的时候,一般心中已经早就想好了怎样去做,陈振戈也懒得去想,他们两个之间,他一向是个忠实的执行者。“需要我做什么?”听得赤研恭没有特别针对靳思男,他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那个丫头好一点,还是阿团好一点?”赤研恭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

    陈振戈马上紧张起来,“公子?”

    “嗯,小丫头还要给你留着,”赤研恭的眼神似笑非笑,好像看穿了什么,陈振戈和赤研恭相处,很少有这样如坐针毡的时候。

    “她千里迢迢,不顾尊严,巧言令色委身下嫁给一个白痴,其实也是为了自己的家与国,这一份苦心我怎么不懂?若是我,恐怕还没有这份勇气!不过,我现在很想知道,当她发现,正是她的的勇敢举动,让吴宁边南线仅存的精锐之师,以飞蛾扑火的姿态全部灭亡时,会有怎样的心情呢?”赤研恭脸上神色严正,带着悲悯和不忍的神色。

    这是赤研恭第一次谈到定盟后的战局,陈振戈的耳朵和全身的汗毛一起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