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山海变 > 第83章 平武城(1)
    夜晚的星野很高,天空深邃。星星将光芒铺满了闪烁的水面,船儿在平静无波的浩大镜面上前行,两岸黑魆魆的树林中隐约传来窸窣的虫鸣,那些影影绰绰的枝叶间浮动着飘忽不定的荧光。

    封长卿手里抚摸着他那磨得锃亮的葫芦,跌坐在甲板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粗劣的鸿蒙酒,他的脸红红的,眼神和离开灞桥那天一样迷离。

    乌桕则站在夜风里。水上,盛夏的风少有的清凉。

    灞桥在身后渐渐远去,纤夫们用虬结的肌肉和汗津津的肩膀将他们拉上了壮阔婉柔的山中湖,也许明天,他们就可以抵达传说中有着龙怒之威的龙牙口。青水奔腾,自济山西侧蜿蜒而来、一路向东,就是从那里利剑一般生生劈入了济山大峡谷。

    乌桕在陨星阁中看过那些落满灰尘的古书,其中,大星算师疾声闻在四百年前写下的《八荒寰宇记》,详细地记载了三泽水系的变迁。那上面说,这片湖水来自青沼漫溢的青水激流,它在龙牙口东注入济山深谷,形成了这温柔娴静的湖泊,等到它在济山峡谷另一侧的宽阔的出口流出后,却又携带着不屈不挠的巨力,冲积出了肥沃的灞桥平原。

    当太阳还没有落入群山背后,山中湖的水面上还有银鱼在成群跃动的时候,在封长卿喝得尽兴但还没有上头,还能聊天的时候,他们就和兵士、水手、伙夫兴致勃勃地争辩南渚那些荒诞不经的传说和历史,在鸿蒙酒的浸泡下,每个人都很兴奋。除了扬归梦,她依然没有从疲累中恢复,听着听着,就在那张简易竹榻上睡着了。

    谈到南渚,一百张嘴里有一千个话题,但不管从哪个由头说起,今日南渚的繁盛和辉煌,似乎总会归结到暴君李高极身上。

    他是南渚第一位自立为王的君主,也是南渚四大主城的兴建者。这个多疑残暴、自负又自卑的男人一生都活在虚拟敌人的包围中,对他来说,在杀戮了重臣、妻子和儿子之后,他已经对所谓的忠诚绝望。他开始编制厚厚的茧壳,要把自己层层包裹。

    “为什么?哪有为什么?他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为了不让影子刺杀自己,他走到那里,都有十二盏明亮的灯笼在周围烤着!”撑蒿的水手瞪着牛一样的眼睛,说得煞有介事,激起了一片笑声。

    没错,李高极为了解决自己内心的恐惧,延请了八荒神州最具巧思的设计者和最巧手的工匠,兴建了名闻天下的箭炉城、灞桥城、平武城和青石城。

    “它们镇住了海兽之地的湿热,让南渚千年繁盛!”封长卿咕嘟咕嘟地喝着,辛辣的鸿蒙酒从他的胡子上留下来,把他新换上的青袍染得发紫,这个家伙天然有和所有人打成一片的本领。轮到他开口说什么,哪怕他已经喝得口齿不清,大家还是会竖起耳朵听。

    “有一次夜里外出,李高极的一个侍从手中的灯笼突然熄灭,然后那个重重叠叠的影子就杀了他!”

    “净瞎说,他是被他的丞相从床上拖下来,光着身子捆上巨石,沉到海里的!”

    围绕着这位帝王之死,众人又吵嚷了半天。然而不管传说有多少真实成分,所有人都同意,灞桥一直是南渚四城的中枢。

    它背临济山,有丰富的物产和矿藏,穿城而过的青水带来了肥沃的土壤,天然良港落月湾又使得它成为八荒神州海路贸易的中心之地。不仅如此,正北的箭炉城、西侧的平武城和南侧的青石城犹如三个巨人,各持刀戟,都拱卫着灞桥这个仪态万方,面对鸿蒙海沉思的妖娆女子。

    南方的青石过于遥远,西方的平武,是乌桕即将抵达的地方。然而,在他心中盘旋不去的,却是灞桥北方那座雄冠天下的箭炉城,因为现在那里多了个紫红脸膛,曾日日在鸿蒙海的骄阳下打渔的少年。

    分离只是简单的告别,但那天锋凌炼坊门口越系船的紧紧拥抱,似乎还环绕着乌桕。

    面对越系船最喜欢的比拼气力的游戏,乌桕就算使出全身的气力,也是永远的输家,但这种输赢,乌毛头毫不在乎。这个渔夫的儿子终于离开了大海,他乱发蓬松、嘴上刚刚长出的细软的绒毛,穿着拼凑起来的破烂铠甲,带着海风和激流中磨练出来的宽阔身板离去。他将渡过咆哮的奔流河,穿过金黄的扶木原,拿着能够劈断敌人骨头的厚砍刀,走上人和人互相撕咬的战场。

    越系船的拥抱让他窒息,明亮得阳光下,他有那么一会失去了感觉,世界变得白亮一片。他觉得越系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说过,他是海的儿子,没有咸腥的海水和鸿蒙海中的梨子鱼,就没有越系船和越传箭。然而,当他们隔得越远,他越相信有一天他们一定会再次相见。世界上越系船这样的朋友不多,他嘴馋的时候,会顺走老萨酒馆中的麻叶鸿蒙酒,酒在怀里,人冷得浑身打颤;他发怒的时候,会把敢于嘲笑乌桕的街头孩子揪住,凿得满头包、打出一脸血;他兴奋的时候,会搓着手掌,跃跃欲试地爬上最高的树杈看热闹,把在自己头上的孩子一脚一个都蹬下树去;他沉默的时候,会把最后一点食物留给饿得哭哭啼啼的越传箭,自己消失无踪;他觉得应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会从屋顶上跳下来,面对陌生士兵带血的钢刀,冲他们大吼一声“打错了”,然后甩出一盆猪大肠……

    越系船快十五岁了,战场上,他一定会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就像在街头打架一样。但这个粗糙又热血的少年,这个不太会照顾人的年轻渔夫,这个穷困又不愿意失去自尊的哥哥,会在乌桕带着食物到来的时候,偷偷藏起来,躲得远远的,默默看传箭吃得兴高采烈,看他的小妹拉着另一个少年的衣襟,喊他哥哥,兴奋地大叫。他从不肯承认自己的软弱与心酸。

    他拉着传箭,把她交到自己的手里,说,“既然你这么喜欢这家伙,那你就跟他去吧。乌毛头会让你过得好!”他装着若无其事,大声在他耳边喊“好兄弟!”

    于是乌桕控制不住眼泪,像个姑娘一样不争气地哭了。

    他走了,船儿在湖水上轻柔前行,乌桕觉得眼睛涩涩的,于是闭上它们,躲进了一片黑暗。

    他会过得好的,此刻,他也许已经度过了奔流河,驻扎在箭炉城下,把手中的钢刀,舞出一团雪花。

    那是一座千年来从未被突破过的雄伟堡垒,它牢牢扼住了平明古道的咽喉,控制着西起原乡,东到白安的广大地区。封长卿说,箭炉隔绝了混乱的中部各州连绵不断的攻占杀伐,假若有一天有人想拿下灞桥,仅仅摧毁箭炉城是不够的,除此以外,他们还要拿下平明古道上的两座千年古渡口,两次渡过无风起浪、漫溢四野的奔流河;或者他们也可以选择小莽山,去挑战只有振翅的鸟儿才可通过的百鸟关。更重要的是,现在,所有的敌人,都要越过不可逾越的越系船!

    想到这里,乌桕心中竟然升起了一点小小的自豪感。箭炉适合他,他去的,是更加辽阔雄伟的地方!

    而他的这个软弱的朋友,却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向西,再向西,就是大城平武。从灞桥到平武,就来到了济山山脉的西侧,南渚与浮玉的边界,从这里一路向北,经赤叶、过长葛,就是四马原上的永定城,澜青的重镇。他们要先到永定,再北上平明,乌桕暂时只知道这样多。

    船夫告诉乌桕,从灞桥抵达平武,唯一的方法就是顺着青水逆流而上,穿过漫长而险峻的济山山脉,再穿过密密层层的响箭森林。

    假如旅人的小船能够顺利穿过龙牙口,他们的驮马可以穿过响箭森林,那么,他就可以看到被深林和无边无际的青沼夹在中间的平武城,它低矮的城墙上四季覆满青苔。

    “三泽水道到此终止!”当他问船可以开到哪里时,船老大声音洪亮的地宣布,用手指着用火炭烙在船首的水道地图,那个歪歪扭扭的三角符号就是平武。

    “接下来只有疯子、逃犯和不要命的乌鸦才会冒险继续穿过青沼,向西进入泥麟沼泽!”他油光光的脸上几颗痘子红红的,大声嚷嚷,“嗯,然后他们将会由水路北上浮玉,在途中他们会被水鬼捉去吃掉!”然后就是水手们嘻嘻哈哈的笑声。

    早知道!已经有将近一百年,没人去触碰三泽水道了。

    青沼、浮玉和泥麟,是八荒神州上三个巨大的内陆湖。青沼和浮玉泽曾给南渚和浮玉两州带来了肥沃的土壤,但泥麟给长州带来的,却只有泥泞和死亡。

    这船老大姓史,已经在平武和灞桥间行船三十多年,据说也是少数几个曾经深入泥麟的老人,但即使面对乌桕这样年幼的孩子,他也保持了足够的谨慎。

    是的,每个人都知道,三代前的南渚王赤研享曾经发了狂,吞并天下的野心摧毁了他的理智,他组建了野熊兵团,重修废弃的平武城,不仅攻下当时浮玉的首府长葛,还试图打通三泽水的航道。要用水路连接南渚与坦提草原啊!宏伟而疯狂的梦想!让风马可以源源不断来到南渚,然后成就这片潮湿的土地上第一个在马背上横扫中州的帝王!

    “所有关于三泽水系的传说都是扯淡的,都是扯淡的!”史老大嘟嘟囔囔,这艘商船足够宽敞,不仅可以载下封长卿、扬归梦、乌桕、越传箭、两名仆役外加十二名便装的军士,此外,船上还有货郎、屠户、武器师傅和赶回平武的猎户和农夫。

    一个小孩子不该知道这样多,乌桕觉察出了诧异的眼神,自觉地闭上嘴。

    他们这一行的身份,是因平明古道战火连绵,不得不借道浮玉、澜青,返回平明城的商旅。他们一行带的货物金帛可也还真不少,但是这队伍中的每个人都知道,其实这最宝贵的货物,是那个躺在竹榻上,病得有气无力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