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山海变 > 第80章 七里香(4)
    偏离小路,靠近红树林,闪闪发亮的细碎火星裹着油烟,从一个小丘旁升起,树枝燃烧,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一只肥硕的兔子架在临时用石头堆成的土灶上,油脂从微焦的兔肉上滑落,落在燃烧的枯枝上,发出短促而美妙的嗤嗤声响。

    灶火仍在,旁边树上还拴了一匹驮了竹箱和布袋的健壮黑骡,只是周边却没有人影。

    甲卓航和孙百里抢先赶到,勒马观望,孙百里抽刀在手,道,“看来也是个机警的,我去把他揪出来!”

    “没那必要,伍平大人一到,人就会出来的!”他们身后,伍平的瘦马被主人催着狂奔,马蹄敲打地面,打鼓一般嗒嗒响个不停。

    孙百里一翻白眼,看来没明白甲卓航的意思。

    甲卓航笑道,“孙兄,你看这路上痕迹,也就是一两个人,他们带着骡子和货物,想必不是兵士和斥候,再说,我看这炙野兔的耐心和手艺,想必也是个平素过惯了好日子的吃货。现在他们是惊恐盗匪,躲在一旁。一会伍大人一到,这兔子顷刻只剩骨头,他们看到这美食化作糟糠,竟入莽夫之腹,又如何忍耐得住?”

    话未说完,伍平已到,他看甲卓航和孙百里还在马上,颇为不解,自己纵身跃下马来,大步朝那兔子走去,道,“这几天嘴里淡出个鸟来,居然打到这肥硕野兔,真是好福气!”听他语气,便像这兔子是他打到的一般。

    伍平嘴上说着,手上也不闲着,张手就往那架在火上的野兔抓去,这一抓还未坐实,果然旁边林子里窜出一个青衣男子,急道,“提不得,要再过上一刻才好!”

    伍平仿佛早有防备,这一抓乃是虚晃一枪,他脚下错步一滑,向那男子跃去,伸手就扣住了男子手腕,这男子没有防备,哎呦一声,大叫,“遇到匪人,阿青快跑!”

    “跑什么跑,”尚山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他从林子里面薅着一个拳打脚踢的半大小子,把他推到了火堆旁。这孩子是个仆从模样,满脸愤愤之色,嚷道,“告诉你别出来!烤个兔子不要命!”声音甚是清脆。

    孙百里看了甲卓航一眼,不由得颇为钦佩,道,“扬先生身边果无庸才,伍兄看似毛糙急躁,不过是诱敌现身,尚兄落后半步,原是断敌后路,公子凭香气味道、货物蹄印,便能了解对方身份,这份沉着镇定,孙百里是领教了!”

    甲卓航知道孙百里是个直人,这话不是随便恭维,心里也舒服,不禁微露自得之色,笑道,“孙兄真是过奖了。”

    甲卓航说罢下马,转向那孩子,道,“如若是我,旅途困顿,风尘仆仆,好不容易得到一只平明肥兔,啊呀,真是难得。不料却要忍住馋虫,先硝制数日,再涂以豆蔻、砂仁、芝麻、豆豉等研磨细料,加南津晶糖于百花酒中,与酱油花椒胡椒混匀,又浸又腌,却还不能吃,心里难免焦急。这缺的,却是最最关键的柴料,好不容易寻到这青橘果木,拿来熏炙,眼看这一只肥兔就到吃到嘴里,却突然跳出来一个粗汉,要把这精心炮制的兔子撕了当牛肉吃!啧啧,我也受不了啊!”

    甲卓航这一席话说得伍平哈哈大笑,众人都是目瞪口呆,他先对那孩子拱了拱手,才对那男子抱歉似的笑了笑,道,“吴宁边甲卓航问这位先生好,我们不是兵匪,只是饥肠辘辘的旅人罢了。”

    伍平和尚山谷看两人不像恶人,也早将两人放开,这小孩撇着嘴,显得有点不太满意,而那青衣男子却大步走上前来,颇有些眉飞色舞的意思,道,“甲兄真乃名士!这缠丝兔肉纵是在达官显贵云集的日光城中,也无几人知晓制作之法,木莲庾山子这里有礼了!”

    这一问一答间,气氛顿时缓和,除了方细哥自觉外出警戒之外,众人都拴马挂刀,一起在火堆旁坐了下来。

    这灶火烧得颇旺,甲卓航鼻子是最灵的,这灶中烧的,正是青橘枝。六月中青橘已经落果,未落的青橘也已经转为赤红,果实不再有青时的甘甜,而是苦味浓重、辛辣不宜再食。但这并不影响干果木燃烧散出的淡淡香气,这灶火上的兔子隔着火焰三寸,那孩子正用手拧动穿着野兔的铁条,一股浓香扑面而来,众人饿了一天,都是食指大动,恨不得立刻将那兔子扯下来撕个稀巴烂,嚼得骨头也不剩。但他们都听到刚才甲卓航嘟嘟囔囔一番话,这兔子烤制不易,恐是天下奇珍,想必忍耐一时也是值得的,于是都先来说话。

    “庾家是木莲巨商,先生从木莲来,这一路可不好走啊!”甲卓航捡起那灶旁零落的小枝,向那火中丢去。

    “岂止是不好走,”庾山子叹了一口气,“都说乱世不行商,但是眼下木莲征收重税,重整军备,开始是寻常商户苦不堪言,这时间一长,连我们也受不了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甲卓航上上下下细细打量。

    甲卓航看了看自己,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们当日在阳宪遇袭,匆忙逃脱,他只在身上的绸衫外又套了一层甲胄,经过在鹧鸪谷中二十余日的潜行,当日的那件翠鸟缎子锦服早已被汗水和灰尘污成了灰褐色。绸衣露出铠甲的部分,连蹭带刮、凌乱不堪,已经碎成一丝一缕。中间为了包扎扬觉动的伤口,他还贡献出了自己贴身的宁州云锦,他手腕上的红珊瑚珠早已在阳宪夜雨中不知所踪,紫葫芦酒壶也在山石上撞成几片,现在只剩一条黄丝带还系在身上,唯有一把长笛,他时刻不离身旁,勉强幸存。

    此刻的甲卓航,胡子也长出了一把,和旁边几个粗人一样乱发纠结,不要说谈不上什么翩翩公子,论到整洁,恐怕和那死得横七竖八的饥民们也相去不远。无怪这庾山子刚才见自己吐噜噜说出一大套缠丝兔肉的做法,惊得目瞪口呆,眼下他甲卓航的形象,若是从前的自己见到,恐怕也要先飞起一脚,踹得离自己越远越好。

    这庾山子说是从木莲而来,甲卓航心里就警醒起来,木莲到此,相去何止千里,甲卓航在从军之前,曾经随父亲三上日光城,因此,对北地的地理也比较熟悉,从木莲到南渚,比较方便的路径是南下固原,进入澜青后穿过平明和花渡,经过商城上平明古道北路抵达箭炉,另外诸条通路,不是过于遥远,就是颇费时日,而且最终,总要汇到平明古道上来。

    如果庾山子确实来自木莲,这就意味着就在不久之前,他已经纵穿澜青,甚至有可能经过了极为敏感的平明城和花渡镇,而这正是三镇兵力剑锋所指。如果他途径商地,想必也了解到几日前出发的浮明焰、李精诚等人的战况。不知道吴宁边的三镇合兵,冒险进击,是不是已经拿下了商地。

    “庾氏家族天下闻名,不过,先生是为了生意千里迢迢跑来南渚?要知道,平明古道北线,商地通往箭炉这一段,商旅断绝已经很久了。”

    “我哪里是想到南渚来做生意,说实话,我是一路走一路倒霉催的!庾家经营一向以中北十州为主,偶尔涉及澜青,已经算是远的。”这庾山子略停了停,在组织语言,他刚才把甲卓航打量了一遍,虽然见他一身戎装,却还口口声声坚持称他公子,想是从他的举止气派,识出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将官,或是哪个贵族或者巨商家属,来到军中镀金,不想却镀成这幅鬼样子。

    “公子有所不知,自从七年前日光城爆发朝堂之乱,先帝斩杀守义太子,弄得举世皆惊,木莲的江山就已经不很稳固,而五年前守谦太子即位后,为了应对乱局,却在不断加强军备,连课重税,使得民生凋敝不说,连我们这些商人都无法生存。只能四处找活路。”庾山子看着火光,话语中颇有幽怨之气。

    “他就是太倒霉了!”旁边那个小子接嘴道,“朝远寄死了之后,先是霰雪原开始翻无定河之战的旧账,终结了贸易往来,他就只能往云间跑生意,不想宁州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耿州、东川这样临近的州不说,连云间也受到了影响。于是他就南下澜青咯,结果路过肥州,白驹城调兵遣将好不热闹,本来在这里回还也还不错,可是他又不死心,偏下平明,平明打仗,他跑到花渡,花渡兵荒马乱、他就避走商城,不想商城这边又一只队伍直打过来。我们本来想走金麦山下的旧路,借道箭炉前往灞桥,还是不成。我们出发时一百多人的商队,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也不是做生意了,就是逃命罢了!”小孩子童言无忌,说着说着小嘴一扁,竟是一副要哭的样子。

    这小孩子说话连珠炮一般,庾山子拉了几次都没拉住,他不知道甲卓航一行态度如何,自是说的越少越保险,不想这孩子竟什么都说出来了,他一时尴尬,想要解释,也不知从何说起,竟愣在了那里。

    “小朋友,你说你们想要借道金麦山旁的古道,却没有成功,这是为什么?”甲卓航一语捉住了要害,神情凝重。

    “没、没什么,”这孩子看到几个军官适才还和蔼可亲,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一个个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呆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