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已近末端，晚风带着灼热的气息，“胖子就是没有办法啊！”扬慎铭的自嘲引起了一阵笑声。他穿着薄薄的绸衣，手里的扇子不断扇动，汗珠还是从他的脸上慢慢滚落，溅在桌面上。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李子烨起身，一一点亮了屋内的壁烛，南渚的鲸脂蜡烛发出柔和的黄光，这样的蜡烛不易为风吹熄，为了接下来要进行的话题，他需要一些闪烁的光亮。
藤竹绞合、檀木榫接的方桌平滑如镜，此刻，上面摆满了南渚第一楼兼味斋的菜肴，一坛昂贵的朱鲸醉已经见底，这都是今日下午，黄冕依照李子烨的安排，一一亲自去安排采购的。
扬慎铭好酒是出了名的，兼味坊的菜肴更是天下无双，他此刻吃得很是痛快。
这一桌还坐着黄冕和占祥，从黄昏时分开始，四个人已经在这里对饮了一个时辰。扬慎铭是正使，来到南渚两天，日间要频繁应对南渚的公务、礼节，加之心里有事，也没有机会好好喝上一次，因此对李子烨安排的这一餐极是满意。
按照李子烨的说法，这一餐是南渚的礼宾典使占祥特意备下的，并无深意，只是大家开开心心，一醉方休。
“这样好、这样好，”扬慎铭在开餐前就着意强调，如果又要谈什么盟约条件，这一餐他宁愿不吃。他对自己的身份多少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只是一块漂亮的幌子，每日里要求幌子去做定盟这样繁复艰巨又充满了危险的工作，不是太不合适了么？
既然宴席已经摆到了家里，人家地主又专程来访，他也只得作陪。不谈公务是不可能的，占祥带来的是愉快的消息，明日，青华坊定盟。
扬慎铭颇为意外，他心头一块石头落地，心情大为舒爽。他们几人边吃边聊，再不提盟约的事情，不知不觉就喝了许多，倒是十分惬意。只是觉得这占祥今天说话不多，表现有些奇怪，不过随着酒越喝越多，他渐渐也就忘了这码事，管他呢！明天的事，留给明天去操心，占祥的事，让他自己去操心好了。
酒过三巡，他才想起占祥的话，明天，南渚要和吴宁边定盟，又有这一顿好酒菜，那么，提上一两句来个锦上添花，倒是也不访的吧。他满脸通红，呵呵笑道，“赤研大公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样突然就要定盟，还真是给我一个惊喜呢，这下可好，明天之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这一句说完，占祥却不见反应。
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道，“怎么？难道这盟约还有什么变数？”
占祥却瞪着眼去瞟李子烨。
一反刚才的轻松诙谐，李子烨突然道，“唉，不瞒扬候，我也是下午才得到消息，原来澜青的永定侯卫成功也在灞桥做说客，前几日赤研大公拒不接见我们，就是在和卫成功密议！”他把手在桌上重重一拍。
“啊，是吗？”扬慎铭非常吃惊，瞪圆了眼睛，“那他还要和我们定盟？”
李子烨又叹了一口气，道，“若不是占大人和我们有过命的交情，恐怕我们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原来赤研大公实际上要定盟的是澜青，明天，哼哼，是要找个借口，把我们诱上朝堂围捕！我们这些粗人，死不足惜，只可惜了侯爷您，他们要您的脑袋去祭旗啊！”
李子烨满脸悲愤，口中啧啧有声，道，“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李子烨话音未落，扬慎铭已经轰地站了起来，他肚子太大，一桌汤汤水水都被他顶翻，叮当乱响。“怎么会这样！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赤研井田到底还有没有信义！”巨大的惊恐让他的嗓子变得尖利起来。
“唉，”李子烨眼中含着泪花，道，“还不是因为扬大公生死不明，赤研大公对我们的冒险计划毫无信心！”
“撤销这个计划！我开始就觉得那个什么疾白文不靠谱，哪有打劫人家家里，还要邻居帮忙的道理！真是他妈混账，我们去找赤研大公说明这个情况好不好！”扬慎铭异常惊慌。
“没用的，就算我们不去攻击澜青，赤研大公也下了决心要攻击我们，因为卫成功带来了他不能拒绝的条件，在和澜青携手攻下毛民和柴城之后，连同商地一起，都会永久划给南渚！”
“竟敢如此，他们竟敢如此？澜青也有这样大胆的计划，要突袭毛民？”扬慎铭口中喃喃，心中闪过一丝怀疑。
“占典使，是也不是？”李子烨压低声音，语气凌厉，转头看着占祥。
占祥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一般。
“那我们如何是好？”扬慎铭看占祥肯定了李子烨的消息，已经六神无主，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愤怒，这一句喊得格外大声。
“扬候，不如我们趁夜色逃出灞桥，返回吴宁边，是战是和，等我们逃出生天再行商议！”李子烨站了起来，抱拳建议。
“好好好，这个建议太好了，我们现在就走，快点儿备马！”扬慎铭一想到明早自己就要人头落地，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吴宁边。
“使不得！”黄冕赶紧拉住了扬慎铭的胳膊，道，“侯爷不要乱了方寸，既然赤研大公已经下决心要杀侯爷，又如何能让侯爷轻松出城！”
“啊！”扬慎铭如受重击，颓然坐下，道，“你们倒是说说，这可怎么办好！”他这一起一坐之间，心情大起大落，此刻浑身热汗换了冷汗，倒是再也不觉得天气闷热了。
李子烨看时候差不多，缓缓道，“扬候，事到如今，我看也没有别的办法，好歹我们三十几个兄弟还在，占大人也舍生忘死站在我们一边，我们只有拼死一搏！或许还有希望！”
“搏？！这么几个人，怎么个搏法？”扬慎铭缓缓抬头，脸色发白，说话有气无力。
“不错，我们只这几个人，只怕想动赤研大公一根汗毛都困难，但是卫成功是澜青来使，我们动他就容易得多了！”黄冕接口。
“动卫成功做什么？”扬慎铭没有反应过来。
“大人，卫成功是澜青重臣，位高权重，这次代表徐昊原来到南渚谈判，试想，要是这样一个人在谈判期间突然死在南渚，那性情暴躁的徐昊原会怎么想？”李子烨缓缓举起酒杯。
“啊，是了！他妈的，要杀老子，老子先杀了你，你们还和南渚结个屁盟！”扬慎铭咬着嘴唇，一拳砸在面前的菜碟上。做不做，他心跳得厉害，喘着粗气，这是他活了三十五年，最艰难的一次选择。
“不过，就算我们杀了卫成功，赤研井田会不会恼羞成怒再杀了我们？”他的声音颤抖，这是他最后的一点勇气。
“不会，如果卫成功一死，赤研井田绝对无法向徐昊原解释！作为一地君主，他必首先衡量整个南渚的得失，试问，如果死了卫成功，又杀了侯爷，那么他南渚同时得罪了吴宁边和澜青，是不是一个最坏的选择？”
扬慎铭的酒糟鼻红了起来，“不错！他妈的，杀了为卫成功！我们才有活路！”
“下官死罪，竟然在这样的当口提出了如此建议，陷大人于不义！”李子烨先离开桌子拜了下去，黄冕也跟着行礼。
占祥的嘴唇上下发抖，惊骇至极，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不怪你们，我还要谢谢你们，操，他赤研井田先对我不仁，就别怪我扬慎铭对他不义！我好歹也是一个侯爵，谁他妈想要我的脑袋，我就先要了他的脑袋！”他两手握住桌沿，猛一用力，轰地将整张桌子掀到在地，他脚步踉跄，有些歇斯底里，“我要给他们好看！”
“我们杀掉卫成功！今天晚上就做！侍卫们都在哪里？！”扬慎铭喝了太多的酒，又说了许多话，此刻只感觉天旋地转。
李子烨和黄冕都站了起来，李子烨道，“他们就在侯爷的身边，一刻都不曾离开，每个吴宁边来的士兵，都为侯爷誓死效命！而占典使已经答应了我们，他将亲自带我们前往卫成功暂住的府邸，他是礼宾典使，夜访卫成功也没什么不妥，我们一定能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扬慎铭眼窝里面蓄满了眼泪，他抽抽搭搭地哭了，转过身来，一把抓住占祥的手，紧紧握住，道，“没见过像占先生这样仗义的英雄！若今日不死，吴宁边永远记得占先生的大恩大德！”
占祥此刻心中已是打翻了五味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他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这是一场噩梦，他在心中喃喃自语，带着僵硬的笑容，端起桌上的酒杯，咕咚灌了进去。
夜色更深，演这场闹剧用了太长的时间。
李子烨终于穿过耳房，推开通往外院的大门。
清凉的夜风灌了进来，外面，火把摇曳，吴宁边的勇士们齐齐站在庭院之中，四周弥漫着浓重的酒气。
郭瘸子一向滴酒不沾，此刻，他就站在这一群人的最前方，“回副使，兄弟们都喝得很好，我们都知道副使今天有话要讲。”他腿是瘸的，但嗓子格外洪亮，火把下，他没有表情的脸庞阴晴不定。
“不要给对手留任何的机会！”李精诚的话在李子烨的耳畔回荡。他把这段话默默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道面前这群战士有几个人能活到明天。他想，我有点醉，但我还可以把这三十一个人的脸牢牢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