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山海变 > 第45章 杀使(1)
    “砰”地一声,铁锤落在通红的铁条上,火花四溅,打铁人赤膊穿一件皮护胸,跃动的火光映出了他一身虬结的肌肉,他的臂上、面上,腿上、脚上,多是星星点点的细小疤痕,那是飞溅的铁水给打铁人烙下的徽章。

    铸剑炉的火光映红了工坊内众人的身躯,这里温度极高,每个人都赤着上身,只有一个青年立在窑前,一身青花锦缎已被汗湿,一直盯着那闪烁火光。

    打铁人左手用火钳用力钳住赤红的铁条,右手则大锤飞动,在砧板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那些铁条仿似有了生命,跳跃着、扭曲着,被反复折叠,在沉重的敲击下渐渐平薄,再次送入炉中加温,又不断重复这一繁琐的过程。

    那青年眉骨很高,额头饱满,面庞宽阔,右半边眉毛被一刀浅白色的刀疤截断,这道疤延伸到右眼角,使他的右眼看起来总像是半眯着。

    他看了一会,对那打铁的师傅道,“浮师傅,我看南渚的铸剑技术比吴宁边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何也造不出云间、阳处一般锋利的兵刃?”阳处是木莲皇族朝家旧地,云间是北方群山中的蛮夷之州,这两地都曾以精铁铸造的锋利兵刃闻名天下。

    那被称作浮师傅的汉子停下了手中的大锤,挥去满脸的汗水,抄起备在一边的青瓷大腕,一仰头,把一碗水咕噜咕噜都灌进了喉咙里。

    “自然是因为炉温不够,我们的焦炭无法完全融化生津铁。”这位浮师傅在一片叮叮当当的捶打声中,只能大声说话,“不要开玩笑,谁不知道吴宁边的炼术冠绝天下。”话虽是这样说,看神情,他还是对自己的作品们颇为自得。

    那青年笑笑,“我是毛民的锻铁炉旁长大的,若要作出精绝天下的武器,先要有好的原料;其次要有好炉,能够将原料充分加热提纯。我看浮师傅这窑体很不错和火炭也够劲力,看来我们都差在原料上啊。”

    听了这话,那浮师傅将手中已经捶打成型的钢刀递给旁边打下手的徒弟,离开了炉火,“想不到李公子还是个内行。”二人走到临界铺面,外面的日光虽然把街面的青石晒得滚烫,但比起后面炉灶中的熊熊烈火,几乎已经说得上是凉爽了。

    “浮师傅可真是大度,要是在毛民,我们去看师傅们制刀,可困难得紧。”那青年松开了嵌银线的鹿皮腰带,将长袍敞开,内里的白衣已经湿透,沾满了烟火味道。“想不到大太阳下吹吹风竟也如此舒爽。”

    “李公子又在开玩笑,真正的炼铁师傅都不怕看才对,”浮师傅解下身上皮裙,露出宽阔的胸膛来,“因为我们都知道,单有了好炉和原料不行,还要有绝佳的后期处理方法。最紧要的是要掌握材料的成分比例,千百年来锻铁都是依据经验和手感,这东西如何能看了去。”浮师傅呵呵笑了起来。

    这打铁人叫做浮大白,方面直鼻,赤须大耳,一头乱发衬着一张麻脸。他是南渚最大的兵器铺锋凌工坊的大剑师,这座铁匠铺和拐角的鸿蒙商栈一样,也是灞桥巨富朱里染的产业,是南渚达官显贵制造盔甲和兵刃的首选之地。

    那青年从腰间刀带上解下一把匕首,递给了浮大白,道,“浮师傅,你看看这把刀。如何?”

    浮大白拿过到来,在阳光下细细观看,这匕首很薄,刀背和刀刃之间有锯齿状的水波纹,他将刀尖轻轻一弹,发出了清脆声响久久不绝。

    “好刀,”浮大白口中啧啧有声,又转过头对着那李公子嘿嘿笑,“只是,恐怕李公子还有话想说。”

    那李公子却不说话,将匕首收好,伸手又拔出了随身携带的长刀。这刀和壳口的精钢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金属摩擦声,等到把到全部抽出来,竟和那匕首一般无二,也是青背白刃,在刃背之间,有着锯齿状的波纹。

    浮大白将这把长刀拿到手里细细抚摸,满脸不解的神色,道,“不会啊,青钢易折,以快见长,是无法做到这样长度的!”

    “寻常的兵刃自是无法做到这样的长度,可毛民的李家偏偏可以做到。”杂乱的叮当声中,赤研星驰从锋凌工坊侧面的门脸进入,小心地避过铸剑炉中飞溅的火花和铁水,走了过来。

    浮大白连忙拱手见礼,道,“什么风把星驰公子吹来了,不知道上次给公子打造的钢甲是否还满意。”

    “满意满意,”赤研星驰是浮大白的铁匠铺常客,几身甲胄都是由浮大白亲自制造的,对这个尽职的师傅很有印象。“这次的兜鍪也很轻便,只是戴起来容易中暑,若是有机会,我也想试试吴宁边扬大公研制的鱼鳞甲。”赤研星驰开着浮大白的玩笑,也是在和李子烨打招呼。

    “星驰将军,近日辛苦了。”这断了眉毛的锦衣公子,正是吴宁边毛民伯李精诚的长子李子烨,他来到南渚已有两天,正在等待赤研井田的消息,是否接受扬丰烈的条件,在迎娶扬一依的同时,和吴宁边南方三镇的兵力协同进击澜青粮仓花渡镇。

    “这么热的天气,真是让人烦躁啊!”李子烨抬头看着耀眼的太阳,扇动着已经敞开的长丝袍,对赤研星驰说。

    鸿蒙商栈前不断有驿站的信马驰过,还有身着便装顶着烈日的赤铁军士兵,一队一队穿城而过,这些来自灞桥西方大城平武及南方青石城、桃枝港的部队源源不断地穿过野非门。此前李子烨来一路上,已经见到赤研井田将兵力不断投入阳宪战场,此时更多的兵力,不知道是要做何布置。

    一拨拨的士兵或从陆路,或经水路来到灞桥,穿城而过,把街面上搞得尘土飞扬,而一辆辆插着朱红旗帜的辎重粮草车则从商市街朱家、赤研家的粮号商铺不断运出,木轮咯吱咯吱地响声昼夜不停。

    “听完我的消息,李将军便可消暑清凉了。”赤研星驰望着这滚滚东去的钢铁的洪流,说道,“这些士兵,都是赤研大公对扬大公的承诺。”

    “哦?”李子烨一愣,“这些兵士不是前往阳宪,去讨伐卫曜的么?”

    “平定白安的叛乱需要多少时间?”不等他说话,赤研井田挑了一下眉毛,自己给出了答案,“十五天,这是我们从明平古道迂回插入到白安腹地的时间。不会因为兵多兵少而改变。”

    “叛军只有不到两千人,现在进展缓慢的最根本原因是卫曜很聪明,在阳宪大肆掳掠后,就退回了鹧鸪谷,这鹧鸪谷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我们一时也拿他们没办法。但若要他们不突袭出来,有一千人便足够了。可是你看看现在出城的兵士,特别是来自遥远的南方和西方主城的士兵,总有两万人了吧。”就在赤研星驰说话的功夫,还有兵士继续通过这门前的青石路,在阳坊街的拐角消失不见。

    “这样说来,南渚军队的去向是原乡?”李子烨多少有些迟疑。

    “不错,这就是在履行我们和扬大公的承诺,和践行即将达成的,我们与百济公的约定,南渚将出兵花渡,帮助吴宁边夺下澜青粮仓。”赤研星驰语调渐高,手又习惯性地握住了刀柄。

    “我总以为赤研大公还在犹豫,”李子烨显然并不是很相信,“我听说澜青的卫成功侯爵也在灞桥,不知道澜青又给赤研大公开出了怎样的条件?”

    “吴宁边覆亡后的南方三镇。”

    “啊!”李子烨脸上变色,“那这个真是一个不能拒绝的好条件。”

    赤研星驰道,“李将军不要紧张,吴宁边能给予我们的更多,我们知道扬大公的人望,要那统御不了的疆土来做什么?我们要娴公主,要吴宁边做南渚的盾牌,要美酒、商旅、珍玩和少女,我们要的只是和平而已。”

    “如果在一场稳胜不败的战争中,我们就可以收获这一切,我们还有什么理由犹豫呢?”

    “赤研大公知道,如果攻击花渡,等于和澜青正面开战。”

    “是的,那又怎么样,澜青的主力在风旅河、在箕尾山、在观平,和吴宁边最精锐的士兵血肉相搏。以扬大公这些年的经营,只要将徐昊原的主力拖住一刻,那胜利就一定属于我们。话说回来,我对扬大公一直是钦佩的,如果不是扬大公突生变故,徐昊原也没有胆子现在贸然发动进攻。”赤研星驰叹了口气,道,“还好百济公有这样的胸襟和气魄,能够相信南渚,不但继续托付了娴公主,竟还组织起了这样大胆的军事计划。看来没有了扬大公的吴宁边,依然是一只猛虎。”赤研星驰的这几句话分析的合情合理,也颇为真诚。

    显然李子烨受到了感动,他跨上一步,看着那些在日光下汗流浃背的兵士,道,“果如将军所言,今日携手并肩的战场情谊,我以个人的身家性命起誓,扬大公和百济公必将十倍回报。”

    赤研星驰伸出手去搭上了李子烨的肩膀,李子烨也紧紧握住了赤研星驰的手腕。他青筋浮现的小臂充满了力量,这是一个军人的手腕,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