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山海变 > 第42章 暗月(4)
    乌桕忙扶着扬归梦在金叶池边坐下,高大的海潮阁就在湖边不远处伫立,扬归梦出了一身虚汗,已经是走不动了。

    此时日光西斜,穿过柳梢映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像万千片金色的叶子,一对鸳鸯正在湖面上悠然来去,纤弱的细叶碎莲在湖面上铺出一抹翠绿。

    晚风微拂,吹在人身上本是惬意无比的时刻,但扬归梦看着那对鸳鸯就心烦,伸手折下一根细细柳条,把一池碧水猛地一抽,一道波纹荡漾开去,水鸟儿受惊,扑棱棱飞起,数丈之外,仍是落在一起。

    扬归梦恨恨又抽了几下池水,抬脚把足下的一颗石子踢得滚到一旁。乌桕看她情绪不好,也不敢开口,站起来,把扬归梦踢过来的石子踢得更远。

    扬归梦看他样子,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说,“我心里着恼,踢那石子,你又踢来做什么。”

    “啊,这个,”乌桕觉得惹恼了扬归梦的石子一定不是好石子,加上一脚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当真未想过为什么要顺着扬归梦意思,一时有点脸红。

    扬归梦心里想笑,却虎着脸,“你这小孩有些脸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啊,这个嘛”,乌桕又开始张口结舌,当日在阳坊街上的扬归梦万众瞩目,他不过是躲在一旁的看客罢了。“阳坊街……”

    “啊,是了,”乌桕刚一开口,扬归梦立刻想起,“你是和那个吃包子的小姑娘在一起的,”她看着乌桕,道,“萝卜头死的时候,那小姑娘是不是哭了?你们认得他么?”

    “萝卜头?”乌桕不知道她说得是谁。

    “就是我身旁那个红头发的,你不觉得他的头发很像萝卜樱子么?”扬归梦觉得自己的比喻很是贴切,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因为那个人已经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啊,是啊,那位大叔带我们一起看热闹,人真是好。”

    “这个世界上,好人总是没好报,只有坏人才活得长久。”扬归梦的语气冷冰冰的,把一枚又一枚小石子投入金叶池中。

    乌桕隐隐觉得这话不对,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扬归梦靠在树上,刚才她生龙活虎,把一群纨绔子弟吓得屁滚尿流,此刻平静下来,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整个人的气力都被抽走了。

    “我叫乌桕。”他有些迟疑。

    “哦,乌桕树嘛,高大得很,”她仰起头,仿佛头上的这颗垂柳是一颗高大的乌桕树,“嗯,那些红红的叶片挂着白霜、层层叠叠,像火在烧。”

    “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我姓乌”乌桕带着点迷茫,挠了挠头。“乌桕树是红的么?我一直以为带乌字的,一定都是黑乎乎的。”

    “傻瓜,十月的乌桕树又高又大,红得像炽热燃烧的火把,有人说那是火精凝结,我小的时候见过漫野的乌桕林,漂亮极了。”

    乌桕也看向扬归梦凝视的地方,空中只有几片飘来荡去的柳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迟疑着,说,“有的时候我也会梦到一片火红燃烧的树林,但我不知道它们和我有什么关系。”

    扬归梦笑了,“没见过你这么会说话的小孩,我刚说乌桕树是红色的,你就给我弄出一片林子,这林子可不是等闲就有的,我最后一次见这乌桕林,还是在日光城外,那时我的大姐死了丈夫,改嫁给另外一个老头子,我觉得她好不值,虽然我只有五岁。”

    那天,二十岁的杨苇航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裳,骑在黑色的骏马上,她将进入那座金碧辉煌的城市,嫁给大她三十岁的新郎,虽然那时扬归梦还小,虽然这场景已经过去了十一年,扬归梦还是深深地记住了她的不快乐。

    “所以轮到你的时候你跑了?大家都说你不愿和恭世子结婚。”乌桕小心翼翼地说。

    “我嘛,一定会嫁给自己想嫁的人,他必须是一个盖世的英雄,我的婚礼将穿过百花怒放的峡谷,我才不要在血一样的红色中把自己变成一个木偶。”扬归梦紧紧抿起了她薄薄的嘴唇。

    “可是,恭世子是很好的人,他也许不是英雄,但是大家都喜欢他,而且终于有一天,这城市、海港、街道和人们都会属于他。”

    “有什么稀罕,”扬归梦不屑地撇嘴,“我喜欢的人,哪怕什么都没有,我也会跟着他,一直到老,一直到死,一直到他不再在乎我,然后我就杀掉他,再自杀。”

    乌桕被吓了一跳,人家不喜欢你就要杀了人家,这也未免太霸道了些,还好他已经见识过扬归梦的手段,勉强有了些感性认识。

    “就像牙香公主那样?”

    “是呀,都兰·木提雅为了自己的爱人连丈夫都不要了,我很喜欢她,但可惜她的眼光还不够好,那个男人最终成为了皇帝又怎么样?还并不是最后背叛了她?我喜欢的男人,将来一定不会背叛我。你没听过有首歌儿里面这样唱吗?”

    “山花儿总会凋落、河流也常改变方向,只有我心中的人儿,永远是夜空中皎洁的月亮。”扬归梦笑嘻嘻地哼起歌来,这一刻的扬归梦,没有了那狠巴巴的样子、也没有了尖酸刻薄的言语,只有一派天真烂漫的小女儿情态。

    她好美,乌桕想。

    她们都有自己的故事,而我呢?刚才扬归梦提到火红的乌桕树林,乌桕却不是为了迎合扬归梦才说出了那样的话。在他的梦里,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总会出现一个奇异的场景。

    在梦里,天光大明,星辰闪耀,火红的树林掩映着一座青色的大城,城池上日光如莲,花瓣纷纷凋落,变成片片光舟。在这青色城池中有一座黑色硕大星盘,不停飞速转动。星盘之侧,则有许多模糊身影,在一条流光般的河流上策马奔驰而过。其中一个女子面色憔悴,打马紧跟在众人之后,他就停留在这河流正中,所有人在他身边穿过,慢慢远去,将要消失不见的时刻,那女子却回头一望。一股暖意汹涌回还,乌桕心中便是一痛。

    梦总是到这里结束,他喘着气从床榻上坐起,不知道它到底代表了什么。他是这圈龙坊中没有来历、没有故事的少年中的一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名字有什么意义,他又为何来到这圈龙坊中。

    扬归梦却不知道乌桕心中飞转的是什么样的念头。

    “你这样是不成的,他们都不是好人,总有一天你是要吃大亏的。”她说。

    乌桕瞪着眼看她。

    “干嘛,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人!”扬归梦笑嘻嘻的,“我是木莲大公爵的女儿,在吴宁边,我扮演的就是你那赤研公子哥儿的角色。”

    乌桕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

    “要是谁惹我不高兴了啊,我总要想个法儿把他弄死。”扬归梦开着玩笑,看乌桕脸上变色,仿佛十分开心,拉他坐在身边,道,“不过你不用怕,有姐姐呢,这死胖子把我弄得不开心了,我会先弄死他!”

    乌桕开始觉得不妥,和这姑娘在一起总让他觉得如坐针毡,他觉得她八成是在开玩笑,但又不敢确定,万一她真存了这般心思,自己岂不是跳进大坑?

    “打你为什么不还手,不要告诉我就因为他是赤研家的人!”

    “我打不过他们啊!”憋了一刻,乌桕终于找到了一个不那么有刺激性的说法。

    扬归梦点了点头,道,“你说打架获胜最关键的是什么?”

    “气势,”乌桕已经经过了越系船的教育,此刻不禁脱口而出。

    扬归梦道,“也对也不对,看你也是个明白人,怎么动起手来就不行了呢?这气势还得有个狠字做底子。我给你讲个故事,”扬归梦清了清嗓子,“当初我的师傅带着我从吴宁边跑到了南渚,一路被人尾追堵截,就在这灞桥城外,我们被几个高手寻到,这几个人个个不凡。我左右估量,实在没有胜算。如果我是他,一定走为上计,你猜他怎么着。”

    “他……揪住一个猛打?”乌桕再次把越系船的理论抬了出来。

    扬归梦诧异地看了乌桕一眼,“不错,他上去就使出自己的毕生绝学,拼着受伤,兜头就劈死一个。”扬归梦说得轻巧,乌桕吓了一跳,这打架上来就下死手的,的确是谁见谁怕。

    “他这一招下去,虽然自己也受伤,但是气势上一下子就压到了对手,对方出手就有了顾忌,谁都知道齐心协力可以打赢他,但又谁都不想做那第二个被劈死的人。于是打来打去,他就把一群人都打跑了。”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一身杀气,紫衫飞舞的身影。

    她口中的这个师父正是几日前在海妖礁上死去的道逸舟,那日道逸舟与海兽犬頡相拼,力竭而亡,化作飞灰,扬归梦想到此处,不免伤感。

    想到扬一依将嫁来南渚,嫁给那个什么赤研弘,她的胸口又是一阵烦闷。自己伤重,还是要快想个办法把赤研弘弄死才好。

    乌桕看她说着说着脸色又变,心中又是惴惴,只想快点将她送回了事。

    不料她想了一刻,看着乌桕,道,“我教你两手,让你以后不受欺负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