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山海变 > 第9章 朱鲸醉(6)
    酒席变成了火药桶,引信已燃、就在豪麻手上吱吱作响。

    占祥心中发急,匆忙站起,打岔道,“啊呀,久闻豪麻将军忙于沙场奔驰,以军功威震四方,这些儿女私情无暇顾及也说不定,将军凝神静思啊。”他不敢公然叫板赤研瑞谦,只是把最后几个字拖得无比之长。

    豪麻几乎要把满口钢牙咬碎,但觉口中咸咸的,占祥说什么,他听来一片模糊。在巨大的情绪波动冲击下,眼前的光线反而暗淡了下去,他仿佛又回到了那辆烈日下驶过灞桥街巷的马车上。这辆赤研瑞谦精心准备的小小卧车内,灞桥市声如沸,他怒火满胸、充满屈辱。然后扬觉动不带情绪的声音就伴着那有节奏的马蹄声传来,“慢一点,再慢一点”,随着车厢的晃动,明亮的阳光从纱和布幔的缝隙一点一点泼洒进来……这一刻,似千年漫长。

    终于,他缓缓举起了手中酒杯,涩声道,“豪麻一介武夫,自然是倾慕娴公主的,但娴公主意在南渚繁华,豪麻怎能拂赤研大公美意。”

    豪麻的声音在四座徘徊,他的手也慢慢从刀柄上滑落。

    占祥刚才着急,站起来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此时全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尴尬中他举起酒杯,胡乱做了个请的姿势,自己唬隆灌了一杯朱鲸醉,立刻面红耳赤起来,心中暗道,完了,这次是彻底把赤研瑞谦得罪了。

    “想来恭公子远赴帝都,几日便回了吧。”扬觉动嘿嘿而笑,看神态,众人都知道这是朱鲸醉酒劲发作了。这个节骨眼,他便要把亲事坐实了。

    此话一出,众人均觉尘埃似已落定。

    这朱鲸醉别有一名,叫真言酒,说的就是它能**散魄、使人物我两忘、口吐心声。人在庙堂之上,已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在这等政治场合,吃了朱鲸醉,当比面对山崩海啸更为危险。但吴宁边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州,扬觉动背后,还有精甲振振的精兵十万。

    赤研瑞谦脸上僵硬,腹中暗骂,这扬觉动号称一方霸主,为了一场战事,竟什么都能忍,连自己的亲女儿死活都不顾了,今天不死,将来必是大患。

    赤研井田面上微笑,向下面使了个眼色,占祥起身道,“扬大公真是过虑了,恭公子前些日子前往木莲、参加五坊观星的盛典,即日就回,大公若是再盘桓些时日,正一切方便……”

    占祥话未说完,赤研瑞谦把心一横,忽地站起,砰地把酒具往地上猛一贯,举座皆惊。

    他带着三分醉意,大声道,“扬觉动你好,我恭世侄鸿鹄高飞,就不劳你牵挂了。我儿子赤研弘正当年华,尚未婚娶,多谢你赐女了,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场上所有人均脸色大变,赤研井田再也坐不住,呼地站了起来。

    政治联姻,讲究的是身份对等,纵然赤研瑞谦是赤研井田的亲兄长,但一国之主和一城之主的地位也相差太远,不说扬一依已经十九岁,赤研弘只有十四岁,也不论南渚一地,唯有赤研恭才是合法的大公继承人……最为关键的是,联姻对象身份转换后,这次政治联姻,并不能给扬觉动的微妙处境带来任何承诺保障,更是对扬觉动和吴宁边的极大侮辱。

    赤研井田一头冷汗,酒醒大半,感觉一颗心咚咚跳得厉害,如果扬觉动认为赤研瑞谦此举是他授意,此事断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极细的金铁摩擦之声,豪麻与赤研星驰先后指推刀柄,刀出二寸,室间再度安静,只有赤研瑞谦紧巴巴的笑声在回荡。众人都看扬觉动。

    赤研井田动了杀心。

    难捱的时光似乎特别缓慢,扬觉动静了一刻,好像忽然遇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嘿嘿笑个不停,竟至上气不接下气。

    好不容易歇了半刻,他大声说,“好,就是这个意思!我听闻弘公子得赤研大公亲自授经天蠡地之术,是大公义子,自是绝佳对象。恭公子嘛,此次五坊观星,将入帝帷了嘛!”仿佛这件事情真的有那么开心。

    赤研井田暗松一口气,顺势举杯也笑,亦大声道,“娴公主来时,南渚举国相迎,弘儿即日起升骠骑左将军加南海候,仪同公子礼,收入赤研宗脉正序,即日起搬入乐仪阁,筹备大婚!”

    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已将赤研弘收入皇族大宗、仪同公子,给了这场婚姻一个名分,这意味着在赤研瑞谦的催逼下,赤研井田已强行表态,虽然表态的结果与他这个兄长所愿谬以千里。

    赤研瑞谦心中怔怔,终于没有料到这个结果,儿子竟入承大宗、位列公子,位序暂且不论、已获得了赤研家族继承人的资格,赤研井田这不无仓促的宣告,究竟代表了什么?是福是祸,实难预料。

    扬觉动则终于摸清了南渚的底牌,赤研井田要的是联合,而且为这看来并不稳固的联合付出了代价,赤研瑞谦的强势,使得这种联合,自今日起,昭示天下,坚不可摧。除非,南渚内部的权势消长,带来新的可能。

    若有所思的,不只是这两个人,但机灵的乐官早已将宴会的气氛重新烘托起来。

    乐如清泉,淙淙流淌,歌姬再舞,流云飞霜。

    众人笑声又起,其乐融融。

    啪地一声,是豪麻饮尽了朱鲸醉,捏碎了手中酒杯。

    赤研井田大宴吴宁边大公扬觉动的消息,在日暮时分传遍了灞桥城。第二日,赤研井田便将南渚与吴宁边结为姻亲的消息昭告天下。

    百姓们不知道双方在军马、钱粮、领属上的讨价还价,令民众大为兴奋的只有一项,那便是赤研井田昭告南渚四城二十一镇,并通报木莲全境,收赤研瑞谦幼子赤研弘为宗室正脉,并授骠骑左将军、南海候,赐尚婚吴宁边大公扬觉动之女、以美貌名动天下的娴公主扬一依。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八卦,两州交好多年,灞桥民众听得吴宁边公主将下嫁混世魔王赤研弘,一方面觉得赤研大公有面子,自己好像也长了吴宁边普通百姓半头,另一方面又好奇心大起,不知道这娴公主究竟是个怎样的倒霉姑娘,居然就被乃父亲手送到了一身痞气的赤研弘手里。

    也是在这时,经海难侥幸而归的下级校尉从巍然,带来了关于扬觉动幼女扬归梦尚在城中的最新消息,这消息自然是秘密的,但海兽犬頡重现世间的消息,却不胫而走,散遍了灞桥的大街小巷。

    稍后议定盟约其他细节,进展颇为顺利。此时南渚相思节令已近,赤研井田曾致言挽留,希望扬觉动多留数日,可一睹相思佳节,但扬觉动不愿夜长梦多,道谢婉辞。不料诸事繁杂,大局初定,扬觉动一行告辞回还的次日,正值南渚佳节。于是,好巧不巧,一行人离开的日子,就定在了五月初五相思节令这一天。

    扬觉动来的时候悄无声息,走的时候却是隆重热烈,礼宾典使由占祥担任;而仪礼规格空前,将以国礼进行盛大的送行仪式,则由赤研井田亲自主持议定。

    这些时日,无论脚步或是心思,南渚最为奔忙的人,也许就是占祥。

    此前作为密使,占祥和吴宁边多所往来,深知吴宁边的军事实力和扬觉动的行事风格。此次朱鲸醉宴上,他被夹在赤研兄弟之间,小心周旋,十分难受。他知道此次扬觉动南渚之行表面上皆大欢喜,实际上却风波险恶,政治上的考量暂且不提,那扬觉动是个雷霆霹雳一般的人物,引而不发,随后到来的必是山崩海催的后果,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到认同赤研瑞谦的看法,放走了扬觉动,将给南渚埋下无穷后患。

    以他的粗浅见识,如果开始能够善待扬觉动,两国交好,未必不能维持相当长的时间,可现在赤研瑞谦处心积虑这一闹,却把事情到坏了。他却不知道,赤研井田生性多疑,总以为人人处事都有私心隐情,如无赤研瑞谦竭力反对,没准他自己改变了主意也说不定。

    现下他被选中主持礼送大典,兄弟二人并不下达指令,他也谁都不敢去请示。赤研井田主张定盟,盟约虽定,却对和亲相关话题极其敏感,此时谏言,徒生事端;而赤研瑞谦无法劝服弟弟,所作所为已经十分过分,现下给占祥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和这二大公修复关系。

    不过既然大公力主和亲,占祥自以为体察赤研井田心意,便加以精心设计,先是完善礼送细节,务求稳妥风光,再暗将消息广散民间,务要造成两国姻亲之喜的大好排场。他没想到的是,赤研瑞谦觉得大局已定,对他的谋划不加置喙也就罢了,赤研井田竟也一直绷着脸,对他的周道辛苦没有任何反应。他也只好小心操办、把一切生生闷在心里。

    朱鲸醉的如梦迷醉终于落幕,占祥和豪麻,成了这一宴后,最为煎熬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