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山海变 > 第7章 朱鲸醉(4)
    青华坊前甬道,赤铁军武士排成两行,威武雄壮。

    豪麻先下,抬手替扬觉动掀开布帘。正是午后,扬觉动仰头,天际白云如丝,阳光耀眼。赤研瑞谦不见踪影,一名赤铁校尉上前引二人前行。

    前堂影壁前,一位青年将领守候已久,他也是一身红色盔甲,不过略显陈旧,虽经过打磨保养,但依然隐有刀砍斧斫的痕迹。此刻远远见扬觉动行来,他前趋俯身半跪,腰刀点地,先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浑身甲胄哗啦作响。朗声道,“拜见大将军!”

    扬觉动快步上前,将他扶起,连声道,“星驰将军快起,不必拘礼!”

    这个俊朗青年扬觉动和豪麻并不陌生,他唤作赤研星驰,年纪轻轻,已是南渚赤铁军的右翼都统。

    赤研星驰礼毕站起,双手一震,全院赤铁军侍卫接着轰然跪倒,以木莲标准行大军礼,同呼,“拜见吴宁边大公扬大将军!”一时间地动山摇。

    扬觉动微微侧脸,仿佛身在连营之中,微微点头,不再说话,右手做了一个起的姿势。哗啦声响,所有士兵同时起身,确实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强将。

    赤研星驰这才迎上一步抱拳,“大公安好”,侧身又对豪麻,“豪麻将军安好!”扬觉动笑得和蔼,豪麻则拱手还礼,“星驰将军多礼了。”

    原来这赤研星驰和扬觉动、豪麻早已见过,颇有交情,今日这等场合相见,心中都带三分感慨。

    扬觉动在吴宁边经营多年,吴宁边首府大安城地处离火原要冲,为兵家必争之地,近年来木莲内外交困,控制渐弱,扬觉动坐大,引发各派势力疑忌,诸侯间冲突不断。

    三年前,吴宁边西侧的澜青州自恃实力雄厚,自首府平明城发兵,掠取吴宁边商地,正给扬觉动争霸机会,扬觉动亲率大军,击破澜青军,长驱直入。

    正当战事胶着之时,作为宗主国的木莲王朝以居中调和为名,趁扬觉动主力在外,突然发兵越过风旅河,突占吴宁边战略要地南津镇,并有意拖延扬觉动后方补给。扬觉动三万大军措手不及,被澜青大公徐昊原堵在了平明丘陵。

    吴宁边南渚唇齿相依,赤研井田为势力均衡计,不愿扬觉动受到毁灭性打击,派赤研星驰调兵北上,与扬觉动一同击退了澜青军。木莲也顺路卖了个人情,礼迎扬觉动归来,只是占据的南津镇,再也不肯退还。不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扬觉动除非武力收复,在面子上是不好去向木莲要地的,就吃了一个哑巴亏,这南津镇,就成了扬觉动与木莲之间的一个大疙瘩。

    由于亲历,澜青与吴宁边之战,给赤研星驰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扬觉动当日身处逆境、气势不减。赤研星驰一众到达之后,扬觉动将赤研部留中不发,短兵相接的依然是自己的嫡系部队,更撤去护卫,招赤研星驰及随行军官大帐同眠,以示坦诚。

    赤研星驰当然不会将自己的实力完全投入战场,扬觉动如此举动,反倒让赤研星驰觉得不好意思,他所率部队本是来掠阵压惊、表明态度的,看扬觉动一部战场山呼海啸地厮杀,居然有军官热血上涌,按捺不住,主动请战。赤研星驰也是年轻,加上对扬觉动已有感佩之意,于是放开部分战力一同前线参战。在战言战,他亲自训练的这支部队也给扬觉动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当日离火原上一战,扬觉动的士兵已经饿了几天肚子,稍作补充,即上战场,扬觉动在逆境之中指挥若定,士兵纪律不散,拼死效力,可以看出平日里对这个大公极是钦佩爱戴。尤其是充当前锋的豪麻一支,四千人的骑兵,大战之后,减员一半以上,却依然士气高昂,也让赤研星驰对这个青年将领刮目相看。

    南渚世代繁华,民风狡黠柔弱,作为职业军人,赤研星驰对扬觉动的御兵之术深感钦佩,回到南渚,在青华坊大堂之上感慨,扬觉动身处吴宁边,是笼子中的老虎,锐不可触,如不能驯养、便需早日屠戮,如果无力屠戮,那最好永不相见。这也是和扬觉动打过交道将领们的共同感觉。

    在军阵之中滚刀子滚出来的兵士,对强者自有一份特殊的相惜相敬之情,这就是赤研瑞谦对扬觉动大摆排场,但赤研星驰依旧以礼相待的最根本原因。

    三年不见,扬觉动额角白发已多过了黑发,而豪麻已见成熟,眉宇间戾气更重。赤研星驰抿着嘴角,引着二人走过哪些曲折的回廊,一边手指轻叩刀鞘,这是他每逢大事的习惯动作。

    豪麻注意到了赤研星驰的手指,心中暗想,这赤研星驰一人实力就十分强劲,今日如生变故,大概大公生还之望渺茫,说不得自己也只能拼命一搏,看能不能刺得赤研兄弟的性命。

    说话间进入青华坊大堂、熏香缭绕、画栋雕梁,果然一派富丽堂皇。

    正中雕有海兽犬頡的铁木镶金座椅上,站起了南渚大公赤研井田,遥遥起身拱手,哈哈笑着,“扬大公远道而来,未及远迎,罪过罪过。”这赤研井田细眉长目,窄脸薄唇,不知为何,和那赤研瑞谦到不十分相像。态度倒很是热情。

    扬觉动表情亦极为亲热,拱手还礼,“赤研公久日不见,身体日渐康泰!”

    双方见礼一过,由侍从引导入座。

    赤研井田居中主位,扬觉动坐左首主宾位,豪麻陪坐,赤研瑞谦坐右首,与扬觉动相向,赤研星驰陪坐,再往下两边依次是南渚高品阶文武官员。

    有一个白面文士坐在赤研星驰下首不远,目不转睛地瞪着扬觉动和豪麻,一会又偷瞄赤研瑞谦,看起来有些异常,豪麻不禁多看了那人几眼,却正是被赤研瑞谦截了差事的占祥。

    不谈国事,赤研瑞谦先招呼开宴,桌上菜品流水般端了上来。

    南渚靠海,先上的却是极北寒地的鹿肉、熊掌、驼峰、绒鸡四味,随后摆上荷叶桂鱼、雪梨龙蟹、济山豆腐、杏仁鹧鸪四道南渚名菜,所上菜品均极为精致,更有一道琉璃鱼骨,是鸿蒙海中特产,一碗乳白浓汤中浮着一节弯曲透明的红色骨架,晶莹剔透,看起来不似食物,到像一件极为难得的工艺品,极为诱人。

    细细分辨,宴上诸般菜品大多是南渚本地难觅的上上佳品。其中绒鸡一味,是吴宁边特产野味,是离火原东部红叶野鸡错时串种所生,所产绒鸡只有一代,不能复生小鸡,因此就极为难得,就是在的吴宁边,想吃到这道菜也要看时令和运气。

    扬觉动和豪麻都是见过场面的人,看到赤研井田如此排场,也忍不住暗叹南渚富饶,百年来的商贸往来积累下的丰饶,果然名不虚传。

    宾主寒暄,两名侍从为众人添酒,酒色微青,是上好的特酿鸿蒙酒。

    酒尚未倒完,赤研瑞谦便举杯先尝,大皱眉头,吐在一旁碗中,嚷道,“今日是两州大公相会的场合,怎地不上朱鲸醉?正好我还藏有一豆,大家一起来饮。”说着挥手,让人上酒。

    他此言一出,赤研井田微微一愣,随即转向扬觉动笑道,“也是,扬大公远来,也许未尝过我南渚的特产呢。”

    豪麻已经打定了主意滴酒不沾,以防酒后生变,所以对此细节也未留意,倒是把那几道菜品一一尝来,鲜、浓、滑、软,滋味各有不同,及至尝到那琉璃鱼骨,甫一伸筷,忽见对面那白面文士眼神闪躲,不禁敏感起来,放下筷子,不再动它,正要提醒扬觉动,不想扬觉动已经夹起一节鱼骨,放入了口中。

    此时侍从再上,端上来数觞琥珀美酒,分与首座数人。这酒颜色深红清亮,仿若胭脂,中有寸长一丝红线在杯中飘动,极是奇特,豪麻忍不住又看那白衣文士一眼,那人却低眉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禁心中暗暗奇怪。

    美酒已满,赤研井田起身举杯为寿,道,“这杯酒首先是个欢迎的意思,我们两州位列木莲东南,木莲建国,我们两家都曾鼎力相助,往日寻常商旅往来,多所便利,是两家和好的明证。如今多事之秋,扬大公亲临灞桥会商,更是多了一层唇齿相依的意思。就让我们为两州万千百姓的和乐安康共饮这一杯。”

    豪麻心中稍稍一松,赤研井田话说得周密,也是先给酒宴定了调子,此刻众人都是一饮而尽,细品其中滋味。唯有他只是略沾了沾唇角,并未饮下。刚停杯落座,就看赤研星驰眼神游移。

    果然,赤研瑞谦遥遥指着豪麻,奇道,“你怎么不喝?”

    豪麻拱手道,“有劳将军提醒,豪麻自小体制殊异,难饮碎玉琼浆。”

    赤研瑞谦脸色一变,把酒杯往桌上一砰地一蹲,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这朱鲸醉,难得得很,且有通血强体之效,我都喝了,你怎地不喝!想不到扬大公麾下如此小家子气!”

    豪麻眯眼,转向赤研井田,见他微微侧头,面色不豫,乃道,“非豪麻不饮,实在是豪麻酒后言行无状,怕惊扰朝堂,还请大公赎罪。”

    赤研井田看了赤研瑞谦一眼,说,“哎,豪麻将军不必多虑,瑞谦将军不过是心直口快罢了,你不善饮,那就我们几人一醉方休好了。”

    见赤研井田说话,赤研瑞谦不便再行发难,只是对着豪麻嘿嘿一笑,把个豪麻笑得浑身一冷,偏过头去看扬觉动,却发现扬觉动面色发红,神思恍惚,竟似有了几分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