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山海变 > 引子:鸿蒙海上(1)
    四月,海风给大陆带来了温润的湿气,行商们的船队响着嘹亮的号角,巨大的牙船摇摆着,在蓝天下汹涌的暗流上划过,在无垠的海面上显得异常细小。

    此刻,距离大港灞桥数十里外的海面上,远离繁华商路,有一艘小小渔船正在海浪之中飘摇。

    越海潮乱发纠结,长竿在手,小心地点着礁石,身旁是几个结伙打渔的伙伴。

    “前面是海妖礁了,就不要过去了吧”。一个渔夫面色迟疑。

    渔夫们面前,是一片呈环形排列的礁石,深深浅浅星散在海面上,围绕着中间一座无人荒岛。

    鸿蒙海一年四季变换莫测,雾气蒙蒙,此处正是雾旋所在,一旦雾气弥漫,航道尽皆隐没,行船便成了非常危险的事情。

    这片礁石离落月湾已经很远,并不在灞桥航路之上,平素少人来往,偶有被风浪裹挟误入此间的船只,多数沉没,久而久之,此处便成了船家传说中的死亡禁地。

    众人收杆远望,海天之间,小岛影影绰绰,就在眼前。越海潮是这一群渔夫们的头领,水性极好,鸿蒙海近南渚的海域,就像自家的菜园,如果说还有什么他所不了解的,恐怕也只有这片礁石。

    今年气候温暖,原是渔业的丰收之年,但奇怪的是,近海鱼群纷纷向海妖礁的方向聚集,南渚税费严苛,近海渔产难以为继,越海潮便冒险带着渔人们靠近海妖礁渔猎,果然收获颇丰,但让他惴惴不安的是,许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鱼类也纷纷出现在海妖礁附近。

    用古话来说,这是天见异兆,恐怕有要紧的事情要发生。

    “海、海妖点灯了!”一名渔夫结结巴巴地喊了出来。顺着他的手指,海妖礁围绕的荒岛之上雾气渐生,迷迷茫茫中,有一点蓝色光芒隐约闪烁。

    不知什么年代,有人在小岛上立了一座石砌灯塔,所有渔夫都见过大雾泛起时礁石中闪烁的蓝色光芒。可是这荒无人烟的岛上,又是谁点亮了灯塔?众人心中发紧,都望向越海潮。

    “不管年景怎么好,海神还是要拜的,要不会受到惩罚的。”越海潮嗓音低沉,喃喃自语。他抬头向那隐约的光芒望了一刻,仿佛下定了决心,小心停好船,搓了搓手,准备爬上礁石。

    越家世代在鸿蒙海边捕鱼,到了他这一代,只余了他一个人,他年近四十,妻子去世已久,留下一双儿女,生活过得并不轻松。越家世代以海为生,祖训说,丰年要祭祀海神。古老的传说中,红晶鱼近海,表示海兽苏醒,红潮将至,这时,越家后人必须蹈海祭神。然而十几代人过去了,红潮却始终没有到来。越海潮从小在海边长大,海鱼回溯如此怪异的年头,也只赶上过两回。口耳相传的训诫已经模糊不清,但他还是来到了鸿蒙海上。

    “我们走吧,”越海潮跃上礁石,回头,却发现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没有人接话,渔夫们在船上面面相觑,谁也不肯迈出一步,“越哥,跟着你打些鱼回去蛮好,不知道再向前走合适不合适啊。”

    这句话显然说出了渔夫们的心声,数百步外,就是传说中藏着海妖的小岛,渔夫们明显觉得有异样的气场在盘旋。

    “若是害怕,就都在这里等我。”越海潮嗓子发紧,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

    “千万要小心,不然系船和传箭我可养不起。”渔夫明大离勉强开了一个玩笑,话刚出口,发现越海潮脸色忽地一沉,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忙闭嘴。

    越海潮将火种别在腰间,俯身跃行,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众人视线外。

    明大离紧握船绳,正犹豫是否要跟上时,天空忽地一声尖利啸叫,一只海枭振翅从高空掠过,直直飞向海妖礁方向,波地一声,仿佛钻入了一件柔软的屏障,身影被拉得弯弯曲曲又细又长,只一瞬间,从绝不可能的另一个角度闪出,向高空而去。

    渔夫们都惊得张大了嘴,“这不是一只鸟儿吧?”

    “怎么不是,明明一样的红颈项”,有人小声嘟囔。

    正议论间,渔船猛地一摆,众人立足不稳,低头,发现船帮下密密麻麻的都是梨子鱼,拼命地冲撞着木船,有些竟直接跳到了船内。众人头皮发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是老越冲撞了海妖,我们还是快走吧。”不知谁战战兢兢说出了一句话,众人均觉毛骨悚然,纷纷点头。

    明大离还想坚持,忽听远方风声响起,如闻呜咽,他手中三指粗的缆绳啪地一声断裂,平地一波海浪涌起,瞬间将渔舟抬起三尺,随着一圈大大的水纹,向海妖礁滑去。

    众人立刻炸了锅,明大离也和众人一起,扑上去抢过船桨,拼命向水纹边缘滑去,再也顾不得礁石上的越海潮。直至力尽,才发现海妖礁石附近浓雾弥漫,隐有蓝光赤焰盘旋围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明大离心里砰砰直跳,瘫坐在船头,目瞪口呆,口中喃喃,“完了、完了,老越,想必这次你是回不来了。”

    越海潮对船上众人所见一概不知,此刻已不知不觉穿过那几道环岛的礁石,来到了小岛之上。

    海岛不大、土层松软、植被丰茂,灯塔建造在坚固岩石之上,望之弥高,外表粗糙,似一个巨人蹲坐海面。灯塔下是一片平缓洼地,海水漫过浅浅珊瑚礁石,隐约形成一块与大海相连的小湖。令人惊奇的是,湖面上有深蓝色的透明水渍,这水渍深于海水,和海水漫接处有浅浅瘢痕,且略低于海平面。此刻海上波浪起伏,水花四溅,深蓝色水面却十分平静,只有微微呼吸样的波纹。

    水流之下,有白尾银鱼悠然来去、穿梭似箭,偶有银鱼进入深蓝色水域,就像遇到极大阻力,速度一落千丈,缓慢挣扎几下便沉寂不动,身形渐渐凝固,缓慢下沉。偶有身强力壮的银鱼能够在深蓝水域挣扎而出,又恰似不能承受海水的浮力,变得动作迟缓,仿佛一下子进入了生命的暮年。

    如此奇景,却无法吸引灯塔下众人的目光。

    那一方深蓝之上,有个赤发男子迎风而立,脚下水面仿若平地,不起一丝波纹。湖水西侧,一名红衫少女持刀警戒,守着一名跌坐在地的中年男子。湖水东侧,稀稀拉拉站着十几个人,其中两个僧侣模样,众人似乎对脚前的深蓝色水面颇为忌惮,摆好了将要打斗的架势,却迟迟不敢上前。

    “姓卜的、你要是还有脸,就不要站在重晶之上,惊扰了海兽犬頡,一会它奔涌而出,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一个僧人双目通红,冲着红发男子遥喝。说话间,旁边武士低声耳语,便有几个人回头绕向海边。越海潮顺着众人方向看去,海边一艘木船,正随海水海水飘摇。

    那赤发男子大声道,“知趣的就停步,不然我就跳到里面去,看看这万水之水有什么新奇之处。”

    众人听他以进入重晶相胁,脸色均是一变,怕这个不要命的真的钻进去,虽然海妖怪兽只是传说,但在这个处处古怪的地方,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险。

    “卜兄,这里不是比武卖乖的地方,一会把守海兽勾出来,世上又少了一个你,又是何苦。”一个短粗身材的持刀武士站出发言,是本地南渚州都尉从巍然。

    “留下小丫头和姓道的,你走就是了,何苦为素昧平生的人强出头。”另一名黑衣僧人跟着劝说。那些向海边抢船的武士见被识破心意,无奈回转脚步,都向少女和中年男子的方向靠近,包围圈越来越紧。

    红发男子回头,看那少女头发湿漉漉搭在肩上,梗着脖子,带着点不屑。而中年男子闭目调息,好似整个事情与自己并无干系。他禁不住暗自叹了一口气,所谓狗拿耗子,说的就是自己。

    这红发男子叫做卜宁熙,是外州商客,近两年来南渚海上贸易繁盛,他也常在海上行商,本次他与那男子和少女同船出海,不料小说不久,便遇到南渚方向赶来的箭梭船,眼前的这一群人,要劫那女子回程。

    客船老板不愿惹事,远远放下小艇,请男子和少女随官差回城,但卜宁熙隐隐觉得这群人兵刃在手,言行粗鲁,不似官差。近年来南渚吏治败坏,这些人手中虽有令牌,但也难保不是图财害命。他出门在外,日行一善便得心安,便忍不住劝阻,免得两人平白遭遇不测,不料双方莫名其妙就打了起来。

    卜宁熙此刻头疼的厉害,本来他觉得略微阻挡,给对方些教训就好,不想自己看走了眼,这病歪歪的中年男子出手不凡,抬手就出了人命,过往不过十数招,双方就已经杀红了眼,他们的小艇被从巍然等人的战船勾住,无法脱身,那商船老板见势不妙,催促水手砍断绳缆,飞也似地驶离现场。卜宁熙追赶不及,便和这二人一同困在小艇之上,卷入是非圈子,现在已经是扯也扯不清了。

    一路打斗,又遇狂潮,那一群人骂不绝口,他大约知道这女孩子叫做扬归梦,生在贵胄之家,而那中年男人唤作道逸舟,是她的老师,护送她南行入海,两人从吴宁边远道而来,一路上已经将阻拦者杀得天怒人怨。

    现在诸人被困荒岛,只有小艇一艘,局面对他们三人来说颇为不妙,按说对面的众人,除了有限几位外,功夫着实稀松,小姑娘的技击之术本就不弱,她这老师只有更强,只是这道逸舟之前已受重伤,现在旧伤复发,已经是强弩之末,不知道他究竟还有几分实力。

    他正胡思乱想,诸人料他不敢真的跳入重晶,发一声喊,向扬归梦二人冲去。眼见双方就要短兵相接,卜宁熙只得飞身救援。

    人群一合即分,双方闪电般的一轮攻防下来,卜宁熙小腿中刀,而一名武士则口吐鲜血翻了出去。其余几人身上均添新伤。

    越海潮跨海而来,先听见金铁交鸣,当下悄悄藏好,缓步靠近。适才的声音本也稀松平常,但此刻经过岛上重重屏障回响放大,绵绵不绝,如歌如泣,居然令他心神荡漾,不能自已。

    越海潮心中悚然,抬头望天,只见风扰云动、雾气升腾,回看礁岩之下,小湖中银光闪烁,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湖底飘然而上,而湖畔诸人只顾恶斗,对四周环境的变化竟无暇顾及。他心中顿觉大为不妥。藏了一刻,听外面打的热闹,忍不住又伸头看去。

    这边几次交手,纵然人多势众,但从巍然等并未占到什么便宜,不由得暴跳如雷,“姓卜的,你真下狠手!都说了这小妮子关系到灞桥数十万百姓平安,偏偏你一个路人甲蹦出来捣乱,真的以为我们好欺负不是!”

    卜宁熙挨了一刀,也是心中火起,回答道,“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关系到数十万人平安,找借口也不要如此可笑才好!你们十几个人欺辱一个伤重之人和一个孩子,哪还有半点正义公道可言!今天的事情,我还真就要管到底了!”

    他正和人唇枪舌剑,这边扬归梦抽冷子丢了一枚银月小刀出去,这一掷出乎意料、准头奇佳,直奔那黑衣修士咽喉而去,那人躲闪不及,一侧身,飞刀没入肩膀,哎呦一声翻到在地,一群人顿时都炸了窝,纷纷叫骂。

    一击不中,那姑娘面露失望之色。卜宁熙忍不住心中叹气,这等暗地里偷袭的事情,他是做不来的,他刚刚正义不正义的说了半天,忽然被这一刀弄得尴尬无比。

    再看道逸舟,此人跌坐在地,眉头紧锁,眼角有两道若隐若现的皱纹,嘴角隐有血迹,这人性子狂傲,刚听了半天从巍然的叫嚷,毫无表情。静了一刻,缓缓睁开眼睛时,精光暴射,卜宁熙心中发毛,心道,这人又要大开杀戒了。

    适才船上打斗之时,双方本未尽全力,卜宁熙为保扬归梦不伤,以守势为主,有一名武士暗中偷袭,卜宁熙勉强化解,谁也没料到的是,道逸舟突然睁眼,中间插了一掌,将那武士劈得喷血而亡。一场生死相搏就此开始。他一开始就觉得道逸舟手段太过毒辣,此刻见他对场上伤亡无动于衷,对徒弟的偷袭暗算也不发一言,不禁皱了皱眉头。

    一言不合,双方继续开打,卜宁熙虽然受创,但身形依旧灵活,这边道逸舟不时长身而起,出掌伤人,对方也不敢过于逼近。交手几个回合,从巍然带来的武士又倒了几人,凡是被道逸舟所伤的,均骨断筋折,惨呼不止。从巍然这边几个人杀红了眼,面色阴沉,出手愈加凌厉。

    扬归梦身形灵活,在道逸舟身旁游走,开始对方还对扬归梦还留有余地,被道逸舟接连伤了几人之后,再也顾不得男女之别,看出卜宁熙有意回护扬归梦,反而大半招式都冲着扬归梦而来。卜宁熙不愿意采用两败俱伤的招式,又要照顾扬归梦,身上又披数创,显得颇为狼狈。只是眼见道逸舟出手狠辣,全然不顾扬归梦的安危,不禁越打越是惊心。

    卜宁熙为了扬归梦步步退让,反倒是道逸舟招式虽简单,但却凌厉凶悍,让人闻风而避。

    又过数招,从巍然目露凶光,突然一个翻身侧劈,这招来势凶猛,卜宁熙和扬归梦双双举刀去格,不料这一招是虚招,从巍然刀脱手而出,由拳变掌,直奔道逸舟的胸口。

    这一招劲头极猛,势若奔雷,道逸舟并不避让,大喝一声,也是一掌挥出,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从巍然翻身落在三丈之外,一条右臂软软垂下,而道逸舟则一口鲜血密密细细喷了满地,面如金纸,遥遥欲坠。

    卜宁熙心道坏了,眼看着道逸舟就要不支,剩下他们二人,真是毫无侥幸。

    他失血愈多,已感体力不支,此刻道逸舟却缓缓抬头,示意他重回重晶之上。

    没有别的法子,卜宁熙下意识跃回深蓝水面,以他的实力,决计做不到踏水而行,但这深蓝水面却致细密、变动不居,仿佛是流沙一般。从巍然等不知就里,只因这岛上有太多鬼魅传说,只要他一上这水面,追击的几人便齐齐止步,脸色阴沉,生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纵然已是恨得牙齿发痒,也不敢上来追击。

    除了远处的越海潮,没有人发现,卜宁熙的血顺着靴子流下,在深蓝水面凝聚,变成细线,蜿蜒向下,千丝万缕。

    血线如丝,在深蓝水底如植物根须般纠缠生长,渐渐团聚成形。越海潮越看越觉怪异,一股凉意爬上脊背,动弹不得。

    诸人暂且退去,卜宁熙摇头,道,“你这是何必”。

    道逸舟微睁双眼,并不理卜宁熙,反是看着用力过度浑身颤抖的扬归梦,说,“以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扬归梦瞪大眼睛,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道逸舟这才转过来对着卜宁熙,缓缓说道,“今天我是不成了,红头发的,你帮我照顾我徒弟。”

    卜宁熙失血过多,已觉眩晕,眼前渐渐血红,视物不清,勉强又说了一次“何必”。

    卜宁熙心中想说的是,你这样出手毫不容情,搞得天怒人怨,本来可以和平解决的事情,弄得两败俱伤,这又是何必。

    道逸舟声音低沉,断断续续,说,“要杀我们的,不是他们。这帮蠢货一路胡搅蛮缠,恐怕一会大家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都感觉周身发冷。

    不知谁抬起头来,海天间雾气苍茫,远远山峦之上,站着一个沉默的高大身影。

    没有谁下命令,所有人的武器不约而同都指向了陌生来客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