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骤雨在一夜间洗尽了兵戈杀戮，青洛看到阮云萱跌跌撞撞的身影时，激动得险些落泪。
可当他看清只有阮云萱一个人、没有轩辕晚晴后，脑子嗡地一声，从汗血宝马上一头栽了下来。还好梁振及时扶住，他才站稳脚跟。
“皇上！青洛！”
这样的情景有些熟悉，阮云萱一边叫着一边扑进青洛怀中，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揉她的头发。
“去救晚晴……快去救晚晴！”阮云萱口齿不清地哭喊，转过身用手指着山坳，“再迟恐怕就……”
话音未落，梁振已经迅速发力疾奔，薛墨白也打着马跟上，同时薛墨白身侧一个带着斗笠的执戟郎也不知何时施展开轻功，迅速消失在林间。
青洛脸色煞白，顿住已经迈开的脚步，抱紧怀中的人：“没事了，别怕，有我在。”他轻轻重复，不知是在安慰阮云萱还是想安慰自己。
待看到人影返回渐近，青洛才放开阮云萱迎了上去。
轩辕晚晴的脸上血色褪尽，像被昨夜大雨揉碎的梨花，乌青的唇色让她看起来没有任何生气，她整个人被薛墨白脱下的大毞包裹住，抱着她的执戟郎迈着沉重的步伐。
“朕来抱她。”青洛颤抖着伸出手，按捺住心中的痛楚。
“滚开。”执戟郎与他对视，幽暗深邃的眸子露出鹰隼般冰冷狠辣的光。
薛墨白和梁振都吓了一跳，只有青洛极力保持着镇定，一言不发地让开。
“柳云？”阮云萱惊怔一瞬，立刻探看轩辕晚晴，“她怎么样？她昨晚还好好的！今早我醒来……”
“她快死了，你们该满意了。”柳云的语气不带任何情绪。
“怎么会……”阮云萱踉跄了一步，小孟急忙搀扶住她。
“柳云，你太放肆了。”梁振忍不住出言训斥。
柳云冷冷一笑：“人都要死了，还管放不放肆？”
“回温泉行宫施救，立刻。”青洛开口。
柳云回头，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看着他：“救不活了。”
青洛忽然觉得耳畔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心中没有悲凉、没有难过、没有被一丁点的伤痛牵扯神经，平静得就像某个冗长的梦醒来后那一瞬间的闪神。他一直觉得这段感情纠结得好累，无论怎样做都是错、无论怎样抓都抓不住。既然她要死了，应该是也觉得很累了，她不愿意再陪伴他，她要去找青羽苍了，也好，如此浅的尘缘，如此深的情劫，终于可以了结。她不会再弹一段相思长，他也不必再听一段夜未央，这一生，这一世，终于再也波澜不兴。
可是……“真的救不活了吗？”他不自觉地跟上柳云的步伐。
走慢些，让我再看看她……
“皇上，草民不再是柳太常，要草民施救，得看您付得起什么代价。”柳云淡漠地笑，仿佛轩辕晚晴的命只是他讨价还价的资本。
代价……
青洛这才感受到痛、感受到激动：“你要什么？”
柳云真的认真思索了片刻：“我什么都不需要，只是看着你希望破灭又燃起斗志而后再破灭，十分有趣。”
残忍而云淡风轻的话，连薛墨白的好脾气都快要听到爆发，可青洛却缓缓跪了下来。
“皇上！”众人惊呼。
这里不只有阮云萱、薛墨白和梁振，还有很多远远看着的臣子和士兵，青洛放弃一个帝王的尊严和骄傲，跪下来请求……
“要我的命吗？我可以给你。那些蛊术，只要能救她，请你尽数用在我身上。”
他的卑微姿态让柳云的眼睫不易觉察地轻颤。
“你可以带她走，只要你救活她，随便你带她去任何地方，我保证我死后没人会追查你们的去向。”青洛挺直背脊，仰视柳云，“这样可以吗？求你救她。”
山林间静得只能听见树叶沙沙作响，柳云蓦地莞尔：“老天真公平，也让你尝尝下跪求人的滋味。”
青洛一言不发，只等着柳云下最后的判决。
“薛王，请你命人把轿辇抬来，越快越好。”柳云再也不看青洛，转望向薛墨白。
薛墨白咬了咬牙，愤怒地扬声下令：“轿辇！没听见吗？”
不一会儿，几个小兵抬着轿辇近前，眼睛都死死盯着地面，不敢僭越一分。
柳云抱着轩辕晚晴坐进轿辇，没再多说一句话。
“晴芳榭。”薛墨白报上温泉行宫的殿阁名，轿辇迅速抬远了。
“皇上，起来吧……”梁振低声唤。
薛墨白也低劝：“皇兄，别跪了。”
青洛木然地跪着，不动、无言。
“你们带兵离开吧。”阮云萱轻声开口，“回去立刻囚禁萧妃，等待皇上定夺。”
薛墨白和梁振无法，应诺离去。
“青洛……”阮云萱缓缓蹲下，轻轻用手抚摸他的脸颊，“如果你非要这样惩罚自己，就杀了我吧，一切都是由我而起。”
青洛沉默着将目光停留在阮云萱被简单包扎起来的手臂上。
“记得那次你病痛昏迷吗？是我让晚晴长跪庭院。柳云是在恼我，故而迁怒你。”阮云萱笑容满含歉意，“我会去向他请求原谅，求他用我的命救晚晴，我说到做到。”
青洛眼底掠过一抹恐慌，展臂把阮云萱揽进怀中：“我已经失去晚晴，不能再失去你。什么都不要做，萱儿，我不许你去求他。”
阮云萱将头轻靠在青洛的颈窝：“我知道，柳云若是带走了晚晴，就等于带走了你的魂和你的心，那样于你而言，死与不死又有什么区别？可你若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青洛……你告诉我，如果我杀了晚晴，你会杀了我给她报仇吗？”
“……”青洛不语，只是更紧地抱住阮云萱。
阮云萱轻叹：“你真聪明，知道这样的问题无论如何也不能回答。我们回去好吗，难道你不想看着柳云把晚晴治好吗？等她醒来，一定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就像我这样。”
青洛点点头，一手撑地，半抱半扶着阮云萱站起来。
回到温泉行宫，青洛听薛墨白转述了轩辕晚晴的病况。
“贞妃产后一直体虚，紫宸殿一跪后寒症缠身，她又不肯吃药，所以病痛直到来温泉行宫后才逐渐好转。其实这都好治，慢慢调理终有一日能够痊愈。可柳云说她肩胛本有旧伤，又有心郁难纡的顽疾，这一回就像是点了把火，把身体里藏着的所有伤病全都引燃，药石不进。能不能醒过来……就看这两天了。现在晴芳榭里放了一个药桶，贞妃整个人都泡在里面，柳云要了很多千奇百怪的药材，不让任何人进去。”
青洛听完长呼出一口气，疲倦地靠进龙椅中：“只要他能救活晚晴，全由得他。”
“皇上！皇上！”
小孟的尖叫从殿外一直钻进殿内，快要刺破耳膜：“皇后娘娘去了温泉行宫的地牢！”
昏暗的地牢泛着阴湿发霉的潮气，耶律祯琪安静地坐在一垛干草上，她从来没在这么不堪的光线里待过，可此时却看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她从始至终要的就不是阮云萱的命，她唯一的对手只有轩辕晚晴。
她争的也从来就不是帝王的宠爱，而是一口气。
洛城一战，她失去了家，她发誓要让定北王也尝尽锥心之痛，事实上她做到了，还做的很好，可渐渐地，她发现在青洛痛苦的时候，她满心的快意之下，竟也备受煎熬。
还是输了。
杀人诛心。
青洛的洒脱不羁、青洛的倨傲狂妄、青洛的狠辣从容、青洛的不悔情深……桩桩件件都在不断将她的心撕成两半，一半是爱，一半是恨。
从一开始，她待在他身边，就是利用了权术和心计。此后她若还想继续留在他身边，就仍要使用权术和心计。因为她看起来好像是在后宫斗法，可其实对手却是令她又爱又恨的皇帝。
有什么比自己爱的人恨不得自己死更悲伤的事呢？
想留在他身边就不能死，不死就违背他的意愿，真是冲突到极致的对立。
后来有个人与她推心置腹——既能留在他身边又让他无可奈何的办法只有获得更强大的权势，不可以只依靠北国，要有自己的势力。
耶律祯琪敢说自己比这后宫里每一个人活的都要累，因为她在算计一个她怎么都算计不赢的男人。这个男人一边固若金汤地磊起阮云萱贵无可贵的地位，一边耗尽心力地保护着根本无需保护的轩辕晚晴。而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她没有办法让自己像宋悦琳、娄玥婵那样使劲浑身解数只为博得帝王展颜，她也没有办法像温良、董挽夏那样卑微谦恭地等着传召临幸。所以她只有变得更强，直到让他忌惮。尽管青洛想起她就只余愤怒，可她不在乎，至少她用这样特殊的存在霸占了他心里面特殊的位置。
偏激吗？可怜吗？不，她不需要任何怜悯同情。
这个地牢没有人在下面看守，可尽头却燃起了亮光。耶律祯琪抬起头，眯了眯眼，凝视光亮的双眸由困惑变为喜悦。
“阮云萱，你的命真大。既然快死的不是你，那就一定是轩辕晚晴了。”
“对，所以本宫要拿你的命去换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