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洛处理完琐事，匆匆赶往未央宫，这座宫殿对他来说藏着种种过往，只要踏入，便会获得片刻安宁。
小宴设在暖阁榻旁，为方便已经一岁多的思南在床榻与膳食桌间活动。青洛进来时，思南藏在阮云萱身后，露出半个小脑袋觑着明亮的龙袍。青洛莞尔，伸手要抱他，他却又把脑袋缩回去，小手紧紧拽着阮云萱的衣角。
“怎么啦？思南？那是爹爹呀！”阮云萱哄他。
青洛也道：“思南，到爹爹这儿来！”
思南扁着嘴，从右侧藏到左侧，只在阮云萱身后，就是不出来。
青洛心里一酸，不忍迫他，遂坐到膳食桌旁，和顺赶忙布好菜退了出去。
阮云萱察言观色：“当这个皇帝，累不累？苦不苦？”
从来成败荣辱才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大概也只有妻子才会在意你累不累、苦不苦。
青洛扬眉一笑：“劳心不累形，不若相思苦。”
阮云萱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什么？”
青洛叹口气，握住她的手：“没什么，只是在说当这个皇帝的累都不及思念你们母子的苦。”
阮云萱白了他一眼，脸却染上绯红。她微笑赧然时，还是青涩少女的模样，看得青洛心襟一荡，遂靠近她耳语：“我今晚过来。”
阮云萱红着脸摇摇头，发觉青洛微讶，便低声解释道：“我这几日不舒服呢……”
青洛恍然，后又疑惑：“我记得好像不是这几天……是否连日奔波，身体有所不适？一会儿传御医来诊脉吧。”
阮云萱扯谎道：“早上起来便诊过了，无非是开些苦药，我喝不下。”
“那……”青洛自然而然想到柳云，心头一阵烦闷。忽然又瞥见思南探着小脑袋看他，不由苦笑，“这小家伙是真不认识我了。”
“哇——”思南望定青洛，脑子里终于回想起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抽泣了几下，蓦地放声大哭。
阮云萱忙心疼地把儿子抱在怀里，青洛也不知所措。思南哭了一会儿，张着手抓扯青洛的衣袖，青洛才把他接进怀中，思南便狠狠地磨蹭着青洛的胸膛，吭吭哧哧地唤“爹爹”。
阮云萱鼻子一酸，也落下泪来。
青洛哄着思南，压抑了多沉的恼怒也都烟消云散。
阮云萱拭泪，唤来嬷嬷抱走思南，一边给青洛夹菜，一边问了几句朝堂上的事，措辞谨慎，小心翼翼。
青洛漫不经心地回答，没提及群臣廷跪和柳云入狱。
一餐饭吃到尾声时，阮云萱终于忍不住道：“回圣城的时候，我们遇见了云先生。”
青洛放下筷子，就要起身：“我吃好了。”
“青洛！”阮云萱拽住他的手，“无论有什么错，他是柳云。”
青洛淡淡地笑了，抽回手，只嘱咐：“御医开的药需按时喝。”
阮云萱一急，站起来大声问：“为什么？究竟为了什么？为了谁呢？柳云犯了什么错？”
青洛冷了唇畔的笑意：“既然皇后问了，朕便明说。朕要封轩辕晚晴为贵妃，而柳云，觊觎朕的女人。”
阮云萱的心狠狠地疼起来，毕竟，别人传话和她爱的男人亲口说出来，是两码事。
“皇上要封妃，臣妾只有张罗铺排的份儿。”她一字一字道，“您富有四海，征踏杀伐理所当然，一切美好的事物也都该为您所有。可是，皇上您知道吗，女人的心之所向不会因任何外力而屈从。您要封贵妃，为何不先问问受封之人的心意呢？”
青洛微微皱眉：“朕不必问。”
“是吗。”阮云萱接的很快，“的确不必问，因为晚晴曾亲口告诉臣妾，她不愿意。”
青洛咬了咬牙，眉宇间的兀傲之气尤甚。
阮云萱迟疑道：“皇上和柳云，只怕心里都很明白，她此生爱的，终究只有一人罢了。”
青洛闻言，突然踢开挡在身畔的小凳，拂袖而去。
暖阁外，立刻传来小孟“起驾”的高声，兰心和惠儿一前一后冲进来。
阮云萱失落地看着一桌子菜，疲倦地摆摆手：“撤下吧。”
寒气绵绵地穿过门缝溢进祈煊殿，暖香和炭盆燃得再旺也不能拦阻。风音捧着插瓶的红梅摆弄，燕婉则在轩辕晚晴一支清幽的古曲中来回踱步。
渺渺然琴音一滞，风音说：“太阳落山了，掌灯吧。”
燕婉去取了凝碧珠置于架上：“王姬，你想进些什么饭菜？”
轩辕晚晴答非所问道：“果然越发能沉住气了。”
燕婉看一眼风音，见风音也是茫然，便问：“王姬说谁？”
轩辕晚晴离开琴案：“不必备晚膳了，皇上今日不会过来。”
入夜，祈煊殿的明亮与整个皇宫格格不入。青洛继位后，因连番的战乱、国库吃紧，又要修建弘德青帝的陵寝，所以一切从简。只有祈煊殿，大概因为用的是凝碧珠，执掌灯火的内侍和女官也不曾来责问过什么。
燕婉已经去睡了，她精神紧绷了一日，到晚上便再也掩饰不住疲倦。
风音凝视望月的轩辕晚晴，片刻后也侧头观天，微微露出讶然：“下雪了……”
雪落无声。
青洛懒懒地倚在纳谏阁窗前，骨节分明的手指拎着一壶烈酒。
他回忆着这些日子以来，轩辕晚晴的沉默和柔顺，一段段影像变得陌生而疏离，他忽然意识到，那不是轩辕晚晴。
她用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孔，无时无刻不在挫伤他的欢喜和骄傲！
这个该死的女人……她在青羽苍面前从来不会如此！时隔三年，她还是将他骗得团团转！
轻浅地，有人叩了叩纳谏阁的门，青洛装作不闻。他知道小孟就在外面，能让小孟沉默不报的，只有他后宫刚刚获封的佳丽。
果然，门开了一条缝，熟悉的香气丝丝缕缕蔓延进鼻端。一双玉臂勾住他的脖颈，耳畔兰气轻呵：“皇上今晚难道要独自一人么？”
青洛将她拽到身前，勾唇一笑：“看来你要好好学学宫廷的规矩。”
薛绾琴抿了抿嘴，如墨的眼底流泻出深深浅浅的委屈：“臣妾出身卑微，不晓得思念自己的夫君还有规矩礼数。”
青洛用食指挑起她的下颌：“挽情，你爱我吗？”
“爱？”薛绾琴对这个字中包涵的意义有些不能肯定，但很快答道，“皇上是天子，普天之下有谁不爱您敬您呢？臣妾不过是千万关爱中小小的一隅，能得到皇上宠幸，乃莫大恩赐。”
青洛满足地叹息一声，揽过她的肩膀：“你很乖巧，所以朕喜欢你。”
薛绾琴贴在他怀中，深深吸进他身上的龙涎香：“皇上不怪臣妾失礼就好。”
“小孟！”青洛突然的呼唤让薛绾琴赶忙从他怀中起身，仓促地整理衣服。
小孟低着头打千：“皇上有何吩咐？”
青洛道：“送顺婕妤回玉华殿，朕要独自一人去赏雪。”
薛绾琴眼里满是失落，但也只有屈膝一揖便恋恋不舍地去了。
青洛又猛喝了一口酒，踱出纳谏阁。
祈煊殿暖阁已经铺好了床榻，风音请轩辕晚晴入眠，轩辕晚晴动作轻柔地放下手中的紫竹笛，说：“姑姑，你去休息吧，不必每日都为我费神。”
风音沉默片刻：“我曾经对王姬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如今只能点滴偿还。”
轩辕晚晴敛眉道：“姑姑不过是受命于人，前尘种种，已经随着骊美人那一刀散了。”
风音知道她亲眼见过青丞皇帝的死，遂轻声叹道：“王姬既已看得通透，为何不随柳云离去，反而要借皇后之口激怒皇上，把自己困在局中呢？”
轩辕晚晴除下发上的簪花，褪去繁冗的外衫，躺在榻上说：“姑姑，把凝碧珠收起来吧。”
风音依言行事，光线霎时暗淡，只有一盏小烛在琉璃罩子中明灭。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若我深爱羽苍，大不了跟着他一块儿死了，何必费事做这些功夫，害人害己。”
轩辕晚晴的声音在静谧的黑暗中带着一丝让人说不出的悲伤，风音无从回答，只能说：“王姬，你累了。”
“我总有一天会去找他的。”轩辕晚晴闭上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可现在我还有很多事没解决，我舍不得死。”
云胭内乱时，轩辕闻政不可能没接到消息，然而直到战乱结束、新帝登基，轩辕国都没有任何表示，这绝不寻常。听闻青洛带来救驾的兵不是洛城驻军，而是从北番借来的勇士，可青莫离手中也有一队北番兵马，而这队兵马怎么又如此巧合地在战后消逝无踪？还有她对青洛的恨……桩桩件件将她只能禁锢在宫廷里。她从未妄想过还能做皇后，对于青洛天真的封妃念头嗤之以鼻，朝臣们的庭跪也在她意料之中。她能做的就是激怒他，这样无论大臣们再如何劝谏，他都不会再放她走，因为无论放手还是赐死，都太过便宜了她。
风音听着她的呼吸渐渐安稳，轻轻吹灭了烛火，退出祈煊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