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的清晨，零星的雾雨将青石板浸成灰黑色，青羽苍和青洛亲驭车辇，率队来到圣城的北门。
“六弟，到了洛城即刻派人送信给我。”青羽苍从车上跳下来，长身玉立，明亮的白衣还未沾湿，已有小孟举着华盖横上他的头顶。
青洛也跳下车，长长地吸了口气，寒意立刻冲进他火热的胸膛里：“二哥无需担心，好好保重自己。”
车辇上，兰心和惠儿掀开帘子，扶着轩辕晚晴下来，阮云萱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目中含泪。轩辕晚晴拍拍她的手，报以一笑，继而看向青洛：“小心，珍重。”
又是这样四个字，当初征战南夔之前的相遇，她也是以这四个字做结。
青洛错开目光，嘴角挂着一丝混合着傲慢和苦涩的微笑，倏然上了马，一抱拳道：“二哥二嫂保重，我们这便去了。”
青羽苍揽过轩辕晚晴单薄的身子，冲青洛挥了挥手。
十几辆车队的轴迹溅起小小的水花，阮云萱探出头回望着此刻冒寒站在晨风里的一双璧人，轻叹：“你二哥对你真好……”
驭车的和顺嘟囔道：“真好就不会夺走兵马了。”
惠儿立刻喝止：“住口！”
马上传来青洛略带讥诮的笑声：“真好假好都无所谓，反正以后这里再也不是我的家了。”
“啊！”阮云萱轻呼一声，“好俊的马！”
青洛闻言回头，只见一匹火红的名驹，马蹄如飞，堪堪停在青羽苍面前。距离虽远，但依稀可以辨认出熟悉的样貌。
“时一？”青洛不由自主地勒了一下马缰。
阮云萱大讶：“在南夔时的那名剑客？”
和顺接道：“其实他是轩辕国的宦臣，也是第一侍卫。”
阮云萱眉头轻蹙，盯着青洛，忽然道：“回去。”
和顺吓了一跳：“王妃？”
青洛也回过头来看她。阮云萱凝视青洛：“你放心不下的，不是吗？也许他是来找你的。”
“找我的？那他就不会停在二哥面前。”青洛面上是淡淡的冷笑，“谁爱不放心谁不放心去，我管不着。”
阮云萱一愣，继续试探：“不回去？”
青洛笑着看她：“我此刻要是回去了，岂不是辜负你当着二哥的面与父皇的一番说辞？”
阮云萱不解：“什么说辞？”
青洛道：“那天大婚封王之前，贵妃娘娘发难，提起天意怜幽草……”
阮云萱恍然：“幽草其实是萱草。”
青洛缓声道：“既然我要怜的人就在身边，何苦还要回去那是非之地。”
阮云萱双颊一红，把身子缩回车辇中：“你怎么学四殿下说起禅机来，我不懂，不理你。”
青洛笑笑，高声吟唱：“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听到高歌的时一向着车队的方向瞥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望住青羽苍：“请太子殿下尽快决定。”
青羽苍沉吟着看看脸色煞白的轩辕晚晴，不禁心疼地将她抱紧了些，轻声问：“我让墨白带些兵马送你回去，可好？”
轩辕晚晴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强忍住泪水：“时一你先回去看顾父皇，我随后赶到。”
“是。”时一欠了欠身，又一跃上马，疾驰而去。
队伍浩浩荡荡出了阳关，迤逦而行，朱轮辘辘，加鞭频频。
薛墨白骑在马上，疲惫地揉了揉眼。
一路上间或听到车辇中传来一两句模糊的催促，其余整整八天没说过任何话。薛墨白有些不能理解这个柔弱的二嫂，似乎越是焦灼悲伤的状态就越发平静。这不是他印象中女子该有的情绪，至少，哭鼻子是女子的专属特权，就像后面那辆车里的燕婉。
“到哪儿了？”车中发出询问。
“出了阳关了。”薛墨白答，“二嫂，要不要歇……”
车辇一顿，玉手探出来轻拨卷帘，轩辕晚晴换了一套藕荷色劲装，仿佛来自最纯净的水晶，带着轻风与流云的清澈气息，在尘世中焕发出与众不同的光彩。
“快到了。”她轻喃一声，看向后方的马队，朝为首的随行护卫招了招手。
那人迅速拍马赶来，下了马站定：“太/子妃有何吩咐？”
轩辕晚晴轻巧地跳下车辇，用手捋了捋马在寒风中飘动的美丽鬃毛，微微一笑：“借你的马一用。”
未等惊呼出口，她已右手抓着缰绳，翻身上马，马鞍旁挂着的物件撞击着马铠，发出铁器相交之声。
“二嫂！”
“太/子妃！”
马蹄声渐远，薛墨白嘱咐道：“你们尽快跟上来。”继而拍马急追。
快些……再快些……
轩辕晚晴扬鞭挥下，马儿惊恐地奋蹄前奔，寒风卷起的沙土打在她身上脸上，那刺痛感连带着心底也一片冰凉。
夜幕降临前，远远已能望见不/夜城辉煌的光亮，守皇城的禁卫看见一前一后两匹马疾驰而来，后方还有滚滚烟尘，不禁结队呵斥：“来人且住！”
轩辕晚晴犹豫了一下，勒紧缰绳，硬生生跨马起跳，跃过禁卫，直奔宫门。
禁卫一片哗然，急忙纷纷追赶。
此时宫门已闭，轩辕晚晴立住马，跌跌撞撞地跳下来，用力拍打金钉朱漆的大门。
不过半晌，一队禁卫赶来，怒喝着要赶人。
轩辕晚晴沉着脸转过身扫视他们，高华的气度和美貌的容姿让喧嚣一滞。
“哈，哪来的小妞，倒挺标致，快滚，别等爷爷们失了耐性。”一个禁卫持着铁戟，威吓性地敲了敲地。
轩辕晚晴不答，面无表情地看着说话的人。
那人邪笑了两声，高高扬起戟杆，眼看就要打落在她身上。
“嗖——梆啷”那人被捅住肩上的穴道，再也挥不下去，地上掉下一柄剑鞘。
其余禁卫回看，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骑在马上，杀气凛然。
“你们是什么人！”其中一个禁卫喝问。
“吾乃云胭国薛王墨白。”少年人清秀的脸上罩着一层寒霜。
发问的禁卫愣了愣，转头将轩辕晚晴上下打量几番，木讷地问：“这位……小娘子是……？”
“云胭太/子妃。”
“王姬，奴才伺候您先回原来住的殿阁梳洗一下？”时一提灯躬身引领着道路。
轩辕晚晴摇头，不置一词。
“那些兔崽子真是该死，冒犯了王姬，奴才定将他们五马分尸。”时一说这话时笑吟吟的，就像在说要奖赏谁一样。
轩辕晚晴不置可否，步履匆匆。
薛墨白紧紧跟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紫绡廊上，新皇后韩氏穿着烫金广袖的中宫常服，半垂双睫，她身后的婢女一个个俯首低头，恭谨至极。
轩辕晚晴略一踟蹰，缓步走到她面前：“淇妃。”
“王姬，你该唤我母后。”韩氏不动声色，语气里透着寒意。
“你太年轻了。”轩辕晚晴薄露笑意，并不正面驳斥。
“再年轻，于情于理你也该那么称呼我。”韩氏挑了挑眉。
轩辕晚晴对此不置一词，侧身擦着她走过：“我母后已经死了。”
“你……！”韩氏咬牙切齿，却在瞥见薛墨白时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薛墨白好笑地看着韩氏，见她肤色玉曜、娇媚妖娆，并没有中宫的端庄气度，宠妃这个头衔倒比皇后更合适。
“墨白？”轩辕晚晴走了数步后唤他。
“来了！”小跑着追上。
枫林深处，轩辕皇帝正在亮如白昼的宫灯下作画，忽听见响动，抬起头来望着轩辕晚晴，眸光和煦，浅浅浮出一层笑意。
轩辕晚晴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双膝一曲，跪下来哽咽道：“女儿不孝……”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皇帝双手搀起她，“降尘你看看这画。”
画布中央，琼昙半折、枝叶翠绿、花瓣胜雪，俪影成双在侧，一个美人脸向右，一个美人脸向左。
轩辕晚晴认出，右侧的美人年纪大些，是已故的母后，左侧的美人年纪很轻，眉眼间有些相熟。她认真想了一想，心中暗讶，却不敢宣之于口。
皇帝颔首：“你猜到了。”
轩辕晚晴默默点头，觑了眼薛墨白。
皇帝道：“小友，早些年听闻你父亲薛琰的大名，如今见其子，可了朕一桩夙愿矣。”
薛墨白作揖道：“可惜我是那老头的遗腹子，没见过面，不然也做幅画，让陛下一观。”
皇帝朗声大笑：“很好，很好，难怪云胭能壮大得如此迅速。”
薛墨白挠挠头：“那都是别人的功劳，可没我什么事。”
皇帝笑问：“年龄几何？”
“十六，不，十七。”薛墨白改口。
皇帝莞尔。
薛墨白解释道：“很快就到生辰宴了。”
“你可是年轻得很啊。”皇帝遂问，“怎么青羽苍舍得派你来护送降尘？”
薛墨白正色道：“在二哥眼里，只怕二嫂的安危比他自己的性命还重要，派我来有什么打紧呢？若不是政局吃紧，派遣来的人至少还要再多一倍。”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明日一早你便遣信得过的人回云胭报信吧，就说朕已崩，该推戴的人，他也应给轩辕送回来了，但只一样，要答应朕不伤韩氏母子性命。”
薛墨白和轩辕晚晴皆是一愣，尚待问，皇帝已摆了摆手：“时一，送薛王去歇息吧。”
“等等！”薛墨白飞快地道，“陛下既然我不用回去可否在此学习经商之道？”
皇帝笑着点点头：“可以。”
“谢——主——隆——恩！”薛墨白大喜过望，拉起戏文里的唱腔，单膝跪地，抱拳一礼，这才站起来心满意足地跟着时一去了。
“降尘……”皇帝略顿了顿，“这画上之人就像昙花，容颜凋谢于尘土中，再过不久，朕也将追随她们而去，总算可以在地府相见了。”
轩辕晚晴呆呆凝视着画卷：“这位……可是霓妃么？”
皇帝的神情越发温和：“是啊，青洛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