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云胭宫词 > 第三十三回 阴兵
    阮云萱眸中划过惊诧,张了张嘴,却不知想说什么。

    青洛望着她:“你怕吗?”

    阮云萱咽了下口水,垂下眼睫。

    青洛凝视她美丽的眼睛:“如果不是我,也还会有别人来带兵攻打。我献给你父皇的酒中没有毒,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的身体支撑不住疯狂的纵欲。我原不想让你哥哥死,可他是好样的,宁愿自刎也不做降将。你的国家败了,但它不会亡,我会请奏保你弟弟继位,依旧生活在这片土地。”

    阮云萱愣了,半晌后有些艰涩地开口:“你要……放过我们?”

    青洛点点头:“秦始皇统一六国,让南北各国居民对调,逼他们远离自己的家乡,这样人神共愤的事,我可不想步其后尘。更何况,云胭要的是南夔服,不是恨。”

    阮云萱沉默了,她明知道面前这个人是率领铁蹄践踏她国家的人,却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两年前和两年后,南夔都是挑起战争却输得一败涂地。

    “你……为什么一定要来找夔鼓?莫非担心我们再以这个名头复……”她本想说“复国”,但青洛刚刚告诉她南夔国不会亡,遂一时也无词可代替。

    青洛眯了眯眼:“你难道不奇怪吗?你父皇只因挖出这只鼓便要反出云胭的附属去,究竟是谁向他进言?又有谁见过这鼓的真身?”

    阮云萱瞪大眼睛:不错,经过两年前一役,南夔国还未来得及休养生息,便又因挖出夔鼓而再战,这样的情形当初不是没有人劝谏,可劝谏的人在一夜之间全部离奇死亡,这才促使父皇下定了动兵的决心。

    青洛打断她的思索:“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鼓被传得如此神乎其技。”

    “唉……”阮云萱长长地叹息一声,像是卸下了最重的锁链,“你真是个聪明人,不过却也是个疯子,难道……难道你都不怕的吗?万一传说是真的……”

    “我从不相信什么传说。”青洛喝干壶里的最后一口酒,“那些死尸上的伤口只会是人做的,鬼才不肯如此麻烦。”

    阮云萱后怕地瑟缩了一下:“我听宫里上了年纪的姑姑讲过,沙林尽头诡异的声音和离奇的死亡皆是‘阴兵借道’的缘故。”

    “阴兵借道?”青洛大笑起来,“果然有几分像,可见编故事的人是用了脑子的。”

    阮云萱讪讪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般大胆。”

    青洛露出玩味的笑:“你敢自请跟着我来,可见胆子也不小,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何还怕鬼?”

    阮云萱脸上红了一红:“女孩子都是怕黑怕鬼的。”

    青洛笑道:“你此刻才真正是个女人该有的样子。”不等阮云萱发怒,他又问,“你可知人为什么总在黑夜里惧怕鬼怪降临?”

    阮云萱想了想,摇摇头。

    青洛道:“因为人大多都做过一两件亏心事,入夜静谧,这些亏心事涌上心头,自然就害怕鬼怪会来敲门了。”

    阮云萱没好气地斜他一眼:“你就没做过亏心事么?”

    青洛坏笑道:“做过亏心事的人分两种,一种是还存着良心,一种是大歼大恶,我便是后者,若认真算起来,坏事多得只怕连鬼怪都不愿来敲我的门了。”

    阮云萱听罢,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则又自觉失态,赧然地侧过头去举袖遮住笑靥。

    帐中气氛稍见缓和,帐外雨声也由大转小。青洛站起来道:“你方才吓得够呛,早些休息吧。”

    阮云萱迟疑道:“那你……”

    青洛道:“我去冯习的帐中。”

    阮云萱点点头,心中却有种难言的滋味翻涌。青洛走到帐口,回头看她:“别怕,这世间是没有鬼的。”说完,掀帘而出。

    这一句简单的话虽不能镇住鬼神,但在阮云萱听来却非常受用,尽管她还是惴惴不安,但至少没有刚才那么冷了。

    翌日清晨,阮云萱在谈话声中被吵醒,她坐起来拍拍自己的脸,动手舀了储存的清水洗漱,不过耳朵却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动静。

    显然外面那些护卫的对话并没有背人之意,阮云萱听了个大概:时一彻夜未归,青洛今早独自一人去了沙林的尽头。

    “殿下说若他三日未归,咱们就护送南夔王姬回去。”

    “昨天的情形也见了,殿下此去恐怕凶多吉少……”

    “放屁!他若不回来咱们全玩儿完!”

    “……可殿下叫咱们一步也不许离开这帐中的女人……”

    阮云萱再也听不下去,掀帘走出来:“你们怎可让他独去?”

    护卫们面面相觑,都垂下头来。只有冯习回答:“殿下让我等守护王姬。”

    阮云萱跺脚道:“我竟不知你们如此听话!”

    一个护卫闷声道:“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六殿下的脾气……”

    阮云萱气笑:“什么脾气能大得过性命去?”

    “我们若是听话,无论出了什么事,他都不会降罪,甚至他会自己背负差池保全我们。”说到这里,那护卫仿佛打了个寒战,“可我们若是违逆了他,导致事情没往他预期的方向发展,纵使到时再想以死谢罪,也不能够了。”

    阮云萱惊讶地瞪大眼睛,她实在料想不到世上还有青洛这样的人。

    冯习叹气道:“所以我等只能在此守候。”

    半晌,阮云萱深吸了一口气,松开紧蹙的娥眉,举步向沙林尽头走去。

    “王姬!”冯习立刻拦住她。

    阮云萱道:“你们尽管留在这儿,但我要去找他。”

    “王姬不可!前路凶险难测,去了岂非送死?”

    “他叫你们保护我,可没叫你们阻拦我!再说,这里是南夔国的地界,我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你们胆敢阻拦?”

    “末将不敢……”

    阮云萱嫣然一笑:“你们胆子小,我胆子却大得很,我是不怕得罪他的。只可惜,他叫你们寸步不离地保护我,你们若就此看着我而去,岂不是也逆了他的意?我劝你们还是跟着我,有什么罪责我也会为你们开脱。”

    “这……”冯习哑口无言。当然,那群护卫无论再多不情愿,此刻也只有跟着去的份了。

    且说青洛走在这隐蔽于沙林中的山谷小路上,心里并非不打鼓的。他当然听说过“阴兵借道”,那些败亡的军队因怨气不散而成为阴兵,会摄走活人的魂魄。

    想到此处,这条小路似乎更沉寂、阴森,曙光透过茂密的树丛斜照下来,竟是惨碧色。青洛走了一段,感到口干,停下来解开腰间的水壶,仰头便喝,然而突然间目光骤然凝聚在高空、瞳孔紧缩——那里有一具尸体悬在树上,锋利的枝杈穿胸而过。青洛认得出,正是昨日失踪的护卫之一。他艰难地咽下口中的水,拔剑出鞘,不过他的步子却更稳了,因为他知道,无论这样做的是人是鬼,都已经在暗中盯着他了。

    蓦地,一声凄厉的惨呼、伴随着铁器碰撞之声,从更深的尽头传来。青洛飞快地向着声音传出的地方跑起来,用尽平生所学。

    所经之处,相隔十几丈便有一具黑衣人的尸体,待到得一个陡坡处,终于远远看见一群人,正中的是时一,持剑而立。

    一个人若是被十几个杀手团团围住、暗处还有冷箭,即便武功再高也很难突围。何况比起逃离危险,时一更想取主谋人的首级。他此刻右肩已受了伤,剑拿在左手上,对方十几个人显然是知道他的厉害,不敢贸然攻击,只将他围住,不时发出声响来扰乱其心志。

    只听几下不大不小急促的擂鼓,三四发冷箭于丛中蹿出。时一左手挽起剑花横扫,灿生寒光。当他打掉冷箭的同时,几个黑衣人一跃而起向他扑来。

    青洛暗道不好,却又决不能现身去帮时一,他现在才发觉没有苦练武功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认真思索片刻,隐约又闻鼓声,青洛定睛搜寻冷箭射出的方向,朝着最近的一个走去。

    空中飞溅的已不知是谁的血,时一挑开一个黑衣人,退步拿桩站稳,手腕微不可察地发抖。这会儿若还有冷箭射来,他能闪避的几率只达三成。然而脑海里才过了这个念头,耳中便听到呼啸之声,时一拔地而起,堪堪避开一正一反两发利箭,那第三箭从他后腰处射来,再无法躲开。可这一箭像是射偏了,擦着他的身体而过,嗖一声钉入一名欲偷袭的黑衣人胸膛。

    所有人皆是一惊,这些黑衣人受过训练,绝不可能是存心射偏,那么只能是时一用了什么古怪的招数,他右手持剑时剑法高超,这些黑衣人还不觉怎样,但此时受了伤还能有这等造诣,实在令人不禁悚然动容。

    时一心中也疑云团团,不过这番恶斗显然又要隔一阵再展开,他正好稍作歇息。

    “阁下的武功实在精妙莫测。”

    话音才出,余下的黑衣人便齐刷刷收剑入鞘。时一循声望去,那人手里拿着一根擂鼓的长槌,也从头到脚罩着黑色的斗篷,看不清相貌。

    “不知阁下是云胭哪位剑客?堕黄泉?”

    时一冷笑:“横竖你一时三刻就要死了,知不知道我是谁也不那么重要。”

    那人也笑:“不错,堕黄泉的本事我绝不怀疑。但你可知道我手中持的乃是雷兽的骨头,重重击打夔鼓能遣动阴兵,届时,不但你我要死,这沙林之内的人也全都必死无疑。”

    时一道:“这样的讹传连小孩子都不会相信。”

    那人道:“你若在这里待上两年,便会信了。”

    时一阴恻恻地道:“不必两年,你现在便去击鼓,我在死前能见一见阴兵,也不枉了这一生。”

    那人依旧语气平缓:“现在么,还不是时候。我要等该来的人都来了,才能击鼓。”

    他口中该来的人自然是指青洛了,躲在暗处的青洛思虑了一瞬,迅速退开些距离,变换了停留的方位,才走出来。

    “既然是故友,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青洛一步步走到时一身旁,面露微笑,“你既猜到他是堕黄泉,就该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阴兵比他送人下地狱更可怕。”

    那人仿若如释重负般叹息一声:“好极了,六殿下,你果然不负我所望。可你怎知我是不敢露出真面目?也许我露出脸来,你这一生都要在噩梦中度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挥了挥手,那些黑衣人竟都同他一起除下裹住头部的斗篷。青洛一见,不由倒吸了口凉气,时一也不禁咬了咬牙。

    这些人几乎都长着同一张脸,脸上布满一指宽的刀疤,目如朱砂,他们都没有头发,甚至连五官也不清晰,像是被人齐齐削掉了鼻子、缝住了嘴。他们中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位还能说话的“故人”,他只有半张脸变成鬼,另半张赫然是当年由七王爷报丧回京、征战而死的诩罗殇。

    “你……怎么会……”青洛大讶。

    诩罗殇很满意青洛露出的表情:“我没死。”

    “你当然没死。”青洛勉强牵起一抹僵硬的笑,“不过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诩罗殇冷笑道:“你可知那些所谓的阴兵是谁?就是站在我身边的这群活鬼。只要我重击夔鼓,他们就会无痛无觉,永不后退。”

    时一咬牙道:“你在他们身上种蛊。”

    诩罗殇道:“不错,当初我这条命是被蛊救回来的,我自然不会浪费这样好的东西。”

    青洛感觉寒毛直竖:“战死的人也能被救活,那当真是好东西。”

    诩罗殇重新围上斗篷:“我若是战死的,尸体怎会不归故土?连皇后娘娘也回去了,不是么。”

    青洛如闻惊雷:“你究竟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