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龙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梁振仰头看着他，脸上一红一白。
“你要做我徒弟？”伏龙笑够了，认真凝视梁振，“看来你知晓我的身份。”
梁振连连点头：“小人在云胭北防……哦不，如今该叫洛城，早在那时就见识过‘堕黄泉’的威名，钦佩仰慕之情时时刻刻充溢在心，只盼着有一日能结交为友才不枉了这一世！但是、但是有个人与小人说‘人和人的价值都必然不能相同，能得尽江湖上的威名固然值得敬佩，背后的辛苦却没人知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善用自己的本事，将来位列武官都尉，还怕比不上堕黄泉么’可卑微如我，何时才能达到这样的目标？”
伏龙听着他的滔滔不绝，眉宇间是意味深长的笑。
“不怕您看轻我，我武功不行，只会蛮打蛮杀，文墨不通，只能不写错自己的名字，现今虽在朝廷为官，可一手带我起来的将军也并不十分待见我，成日里让我去给一个哑……送饭。”梁振像遇到亲人一样，恨不得把这几日来的不痛快都倾诉尽。
伏龙懒得再听，伸手把跪着的梁振拎起来，震腕就是一拳。梁振吓得冷汗直冒，堪堪闪避后又迎来一掌，他当然不敢接，一边使巧劲略挡了一下，一边迅速后退。
伏龙抱臂于胸前：“你是有底子的，有学武的天份。”
梁振愣愣的，腿还在打颤：“您……您在试探我？”
伏龙点头：“或许那个提拔你的将军并不是真的不待见你。”
梁振木讷地垂下头：“有人比着，我就算不得好了。”
伏龙浅笑：“那个提拔你的将军叫青洛？”
梁振浑身一悚，佩服得简直五体投地：“是啊！”
伏龙想了想，脑海中有一念闪过，难怪线索断在了坝寨！他挑眼打量梁振，一手摩挲着下巴：“要做我的徒弟倒也不难。”
梁振一听这话，仿佛在黑暗中待久的人看到明亮的曙光，急切问：“我能做些什么？”
伏龙道：“我并没有收过徒弟，因为我自认没什么可以教给别人，所以我也不愿遵循那些收徒的礼节。”
梁振感动得快要哭了，堕黄泉定是猜到他给不起拜师礼。
伏龙继续说：“你只需回答我三个问题，做一件我要求你办的事，如尽实尽善，从此后便是我徒弟。”
梁振豪气地一拍胸脯：“师父尽管问、也尽管吩咐！”
伏龙笑了笑：“你可曾危害过无辜百姓？”
“没有！”
“你可愿尽忠于云胭？”
“当然！”
“你每日送饭去见的人是谁？”
“轩辕……！师父……”
“安排我见轩辕闻政。”
“师父，这我做不了主……万一……”梁振冒着冷汗搓手。
伏龙放缓声线：“我不会害他性命。”
梁振为难地踌躇了半晌：“好，我相信师父。”
南方的雨总是一阵阵，这日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梁振依旧到小院送饭，并照例在雨天多带了两坛酒。
“梁哥。”守院的护卫对梁振毕恭毕敬。
梁振几步奔到屋檐下，摘掉油斗笠：“这一下雨还真有点儿凉了。”
“可不是。”四个护卫陪着笑替他除去蓑衣。
梁振问：“公子爷今天有什么动静？”
一个护卫回道：“推开窗子叹了半晌的气，又没音了。”
梁振翻了个白眼，晃晃手中提着的酒跟食盒：“我先把饭送进去。”
推开门，一壶清茶、一具古琴，瘦弱的身形，俊秀的眉目。轩辕闻政长得并不像青洛，但坐在那里的背影却无端端会让人看成青洛，不过同时认识他们的人却知道两者简直天差地别。
梁振把食盒放在桌上，压低声音：“过会儿有人来看你。”
轩辕闻政眉头轻蹙，眸光不屑地掠过梁振，自顾自弹起琴来。
梁振也不理他，摆好饭菜，复拎着两坛酒出门，嘴里却开始骂骂咧咧地怪轩辕闻政不识抬举。
几个护卫忙上来把梁振劝到旁边的小屋，你一言我一语，最后都拿着碗喝起酒来，待一坛酒见底，打鼾声也相继此起彼伏。
“你愿意待在这里吗？”
长久无声的小屋里传来这样的问话，轩辕闻政眼睛紧盯着凭空出现的男子，半晌后，倒了两杯茶，说了句“请”。
伏龙在他对面坐下，打量他假装好整以暇的样子，微笑：“你很紧张？”
轩辕闻政抿着唇，靠在椅背上：“你是来杀我的吗？”
伏龙道：“不是。”
轩辕闻政笑笑，浑身放松下来：“那你就是来带我走的。”
伏龙笑道：“你很聪明。”
轩辕闻政拱手：“你权且当我是一心想要离开这座荒唐的城镇吧。”
伏龙问：“禁你在此的人苛待你？”
轩辕闻政摇头：“没有，是我自己要关住自己，那人供我锦衣玉食，比我逃亡的日子已经好太多。”
伏龙笑了：“那为何还一心想离开？”
轩辕闻政望了眼窗外的雨：“道不同，不相为谋。”
伏龙莞尔：“你难道不怕我带你去的地方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轩辕闻政道：“怕，但我更不喜欢待在这里。”
伏龙点点头，起身，单膝而跪：“长皇子殿下，请随微臣去见降尘王姬。”
轩辕闻政微微有些错愕，片刻后一直苍白的脸上泛出沉不住气的红，他伸手扶起伏龙，急问：“妹妹如今可好？”
伏龙答道：“很好，但近来因轩辕国的变动甚为忧心，太子殿下为了宽解降尘王姬，特命微臣来寻你。”
轩辕闻政深感安慰，却又露出悲伤的神色：“我身为哥哥，不能为她做些什么，却还要她来庇护我。”
伏龙道：“殿下是轩辕国正统储君，还担心将来没有保护王姬的时候么？如今南夔国大战将至，殿下实不可留在此处，太子殿下早已在圣城等候，殿下即刻便可随微臣起程。”
轩辕闻政自然无不同意，他也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只是走前担忧地犹豫：“梁振会受到惩罚吧……”
伏龙道：“他已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准备。”
轩辕闻政轻叹：“他是这些日子来唯一肯与我解闷的人。”
伏龙笑而不语，半晌后，轩辕闻政下定决心离开。
这样一个人，原是干不了大事的。安于逸乐，却又不能真正游戏红尘；自负高洁，却又不能完全摒弃世情；他似乎永远都生活在情与理的剧烈冲突中，缺乏应变和沉着的大气。但是，这样的人做棋子却也再适合不过。
画眉、绣眼、四喜，鸣的本应是热闹喜庆的歌，可此时此刻的场景实在让人心生怖畏。
青洛发了很大的怒，不住口地骂，命人对梁振施鞭笞之刑，如此似乎还不能解气，又亲自动手。梁振起初用内力扛着，也不觉什么，只是皮肉受些痛苦，可一见青洛动手便再也不敢相抗，甚至连叫也不敢叫，被打得几乎送了半条性命。直到和顺好说歹说连拉带劝地拽走了青洛，才有几个护卫上来小心翼翼地把梁振抬回屋去。
入夜，和顺给梁振上药，疼得梁振龇牙咧嘴，和顺没好气地说：“你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梁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还不如给我个痛快……”
和顺冷哼：“痛快？你没见那个时一阴鹜的样子，想要痛快的死，谈何容易。”
梁振喃喃道：“半条命换‘堕黄泉’的徒弟，也不亏本……”
“你说什么？”和顺没听清，不过猜他说的也不是什么好话，便又劝道，“六殿下肯打你骂你，那是把你当自己人、救你一命，你虽然伤重，也总比没命去挣以后的前途要好太多。”
梁振当然懂得这个道理，于是也不再多话，趴着睡了。
翌日，除梁振外守着小院的那四个护卫全部死于窒息，脸色紫青、死状狰狞、惨不忍睹。
梁振的高烧反复了几回，终于在随军下水路之前爬起来到这四人坟前挨个磕了三个响头。
半个月后，水运开通直至腹地，救治瘟疫的药材与过冬的贡品随着轻舟进献到皇宫，南夔国主大喜，犒赏坝寨主官和总兵，宿夜歌舞。没想第二日，南夔国主竟猝死在自己宠妃的床上，而他死前只喝过坝寨上供的花蜜酒，这酒中本无毒，巫医也只从中查出不同于常的成分有香草、辣椒和胭脂，但如此根本无法定论，因为当晚同饮此酒的还有李总兵本人，以及一众分甘同味的大臣，他们并没有任何不适。
国中无主，皇长子被推戴监国，下令彻查此事，然而未等理出个头绪，李总兵已经自缢，陈主官与那位安公子不知所踪。
不日，两军对垒的前线又添噩耗，云胭军主将不顾大义、撕毁休战书，趁夜率大军渡江围城。南夔国皇长子不愿继续求和，亲自开城迎战，两军征伐中死于兵戈，十几万人马溃不成军。
那一夜，扶桑花和木芙蓉被血染成绛红色，南夔皇城外直到月华门尸横遍地，一众皇族、臣子身着白衣，自缚请降。
青洛连染血的铠甲也不换，昂首策马，率众将士耀武扬威地开入南夔国的圣城。一路上他虽喜不自胜，心里却隐隐有种说不清感觉：似乎不会这么容易就将南夔归入云胭。
站在朝圣大殿的最高处，青洛居高临下地看着跪满的南夔国皇族，缓缓坐在宝座上：“我平生，最恨出尔反尔的人。”他说这话时用了八分中气，不但让殿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还震疼了每个人的耳膜。
“两年前，你们递降表归顺，我云胭欣然接纳；两年后，你们自毁属约，招致今日亡/国之祸。”青洛冷哼一声，“不错，是我撕毁了休战书，为的就是叫你们自食其果！”
话音落，时一带着几个兵将抬来两具棺木，重重搁下。殿内发出一阵轻呼，有胆小者已然不知死活地抽泣了起来。
青洛展开一抹玩味的笑：“这其中一个是你们的王，我会下令将他挫骨扬灰；另一个是战死的皇长子，我会奉以太庙之饷，保其家眷。”
未等那些皇族松一口气，和顺已来报：“殿下，并没有搜到传说中的夔鼓。”
青洛脸色一沉，眼尾扫过跪着的众人：“说吧，藏在哪儿？”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时一看了眼青洛，从腰间抽出把软剑轻轻一挥，砍了近身跪着的人头，那柄剑锋利无比，以至于人头已经滚远，血却半点未溅。
殿内最小的十岁男童见了这般情景，再也压抑不住恐惧，放声大哭。青洛皱了皱眉，时一会意地朝男童走过去。
“我知道在哪儿！”倏地有一双手迅速把男童抱进怀里，继而抬起头来怒视青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