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暮,南疆战事蠢蠢欲动、北防洛城格局已定、东海将士论功行赏、西域通商接连不断,青丞皇帝几乎不再踏足纳谏阁,青羽苍和青谲整日埋在小山一样的上书中,时常彻夜不眠。
三月季春,青洛战前返回洛城,薛墨白去往封地即墨,青辉偈请命淮南西路济荒。整个圣城依旧分成两块:后宫、前朝,似乎与往年也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弱小的变化却一直在暗处不断积聚,仿佛等待着某一日的天翻地覆。
合上一本请婚的上书,青谲仰起脖子转了转,继而看着青羽苍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伸手推了推他:“二哥,明日再来处理吧。”
青羽苍睁开眼,揉了揉额角:“很晚了么?”
青谲道:“快三更天了。”
青羽苍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肩膀:“命廖东传步辇吧。”
青谲去推开了门,一个大眼睛的年轻内侍正稳稳地跪候着。
“廖东呢?”青羽苍打量了他一瞬,问。
内侍叩头道:“师父伺候陛下去了,叫奴才在这儿守着两位殿下。”
“你起来吧。”青羽苍温言道。
“备步辇。”青谲命令。
不一会儿,两架步辇齐备,青羽苍拍拍青谲的肩示意他先回去,青谲露出一抹有些冰冷的微笑,疲惫地离开。青羽苍环视几案,稍作整理,也踏出纳谏阁。
朦胧的月色在天幕中若隐若现,凉风吹拂,困倦微歇。
“太子殿下,风还有些冷,披上点儿吧。”刚才的内侍躬身捧来鹤氅。
青羽苍接过围在肩头、坐上步辇,问:“你叫什么名字?”
内侍回道:“奴才小孟。”
祈煊殿,轩辕晚晴不记得自己究竟有多少回等得倚靠在美人榻上睡着,只是今晚的梦颇不安稳。
如拂柳般轻柔低缓的话语在虚空中传来,声声唤她起床。她却只是翻了个身,仍闭着眼睛,依依呀呀地说着连自己也不知道含义的话。于是一双柔软细腻的手把她抱起来,生怕她冷还连带抱起包裹着她的小被,朦胧中还有笑声和亲吻,甜蜜而温暖。忽然冷风一吹,那双手突然放开,她的身体向黑暗中坠去,没有边际,四肢无从攀附。她一害怕,惊恐地叫着“母后”转醒。
“太/子妃娘娘?”守在暖阁外的绻秀听见喊声忙跑进来,只见轩辕晚晴呆坐着醒神,便赶快取过滑落在地的羊皮小毯给她盖上,然后去关窗。“这个时节可最忌吹夜风了。”
“几更了?”轩辕晚晴冷了似的环抱住自己。
绻秀端来温热的枣槐蜜茶:“刚敲了三更的响儿。”
轩辕晚晴没说话,抬手揉了揉眼睛。
绻秀轻声问:“方才太/子妃娘娘可是梦见了什么?”
轩辕晚晴摇摇头:“你煨一份薏仁黑米粥,打发个内侍送去纳谏阁吧。”
绻秀应了:“好,婢子这就去。”
话音未落,院中通亮,上夜的内侍急忙来禀:“太子殿下回来了。”
轩辕晚晴起身迎出去,夜风一吹,不禁寒颤颤地打了个冷战。
“不是叫你别再等我吗?”青羽苍略带责怪的语气,心疼地把她拥进鹤氅中。
轩辕晚晴笑笑:“我偏要,你一日晚回来我便等一日,一年晚回来我便等一年。”
青羽苍玩笑道:“若以后我去了其她美人殿中,你也等么?”
轩辕晚晴背心一凉,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胸口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喊不出疼来。
青羽苍叹了口气,揽着她走进暖阁,忽然加重了力道,紧紧抱着她:“对不起,我失言了。”
轩辕晚晴瞪着大眼睛,没有任何表情。
翌日,太/子妃身热头痛鼻塞声重,病情之迅猛令御医咋舌,青羽苍日日守在床前,却也因此得了几日的好睡。直至柳云回宫,看了先泄热后温补的方又加进一味古书上才有的丹树花,病才逐渐痊愈。
午后的阳光还算暖和,风也正好,柳云把玩着丹树枝坐在庭院中,侧目看了一眼刚用完膳要去纳谏阁的青羽苍。
“难为你能从一大堆药材里找出这一味。”手指轻弹,丹树枝不偏不倚落在青羽苍脚前。
青羽苍俯身拾起,看着他不语。
柳云打了个呵欠:“要瞒住她有若干种方法,偏偏你选了最差劲的。”
青羽苍下意识地朝暖阁看了一眼:“如果不是这样,燕婉必不能藏着这个秘密,但为了她的身体,才不得不三缄其口。”
柳云道:“纸里包不住火,轩辕皇后薨逝、凤印立刻易主、长皇子不知所踪,这可不是病一遭就能瞒住的。”
青羽苍道:“便是她将来怪我,也不能这时候让她回国。”
柳云鼻子里一声冷哼:“你怕那轩辕的新皇后会轻举妄动?”
青羽苍道:“她能设法逼走长皇子,想必轩辕皇帝也不中用了,所以晚晴是否归国很关键,对轩辕、对云胭,都是关键。”
“如果应了那万分之一,你顾她不顾?”柳云紧着问。
青羽苍沉默半晌:“南疆之战势在必行,我不能让西邻也出乱事……”
“行了,你已经回答我了。”柳云打断他的话,打着呵欠离开。
青羽苍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大步朝纳谏阁走去。
纳谏阁,青谲未到,早有禁军统领伏龙在等。
“参见太子殿下。”
“统领请起。”
青羽苍缓缓地坐在龙案后的高背椅上,认真打量伏龙,仿佛要看清这人值不值得托付重任。
伏龙眉宇间是似有若无的笑:“属下不敢奢求太子唤一声‘舅舅’,但至少不该有这样疑虑的眼神。”
青羽苍眸中划过一丝凛寒,却转瞬又如春风送暖般绽开微笑:“我委实接受不了这般年轻的舅舅。”
伏龙笑道:“你看了娘娘亲笔留下的信,若当真无法接受,也不会召我至此了。”
青羽苍正色道:“母后嘱我不疑,今既有此,舅舅且受我一揖。”说着便真的起身行了礼。
伏龙并没阻拦,大大咧咧接受,心里却隐隐感到些莫名的不安。
青羽苍望定他:“舅舅既为‘堕黄泉’,想必找个人不是难事。”
伏龙问:“谁?”
青羽苍答:“轩辕国的长皇子轩辕闻政。”
伏龙淡淡一笑:“不知道你愿出什么价码。”
青羽苍暗讶:“价码?”
伏龙道:“江湖上找他的人很多,尤以西域的刀客为主,像是有人在暗地里出了不菲的赏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青羽苍揪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这说明他还在逃亡。”
伏龙挑了挑眉,等他下文。
青羽苍道:“我要找活人,他必须活生生站在我面前。至于价码,凡你所想,我必能给到。”
伏龙略带讥诮的表情:“皇位也行?”
青羽苍微笑断言:“你看不上皇位。”
伏龙眯了眯眼:“有朝一日,你许我举家离开云胭。”
青羽苍渐渐皱起眉,良久,道:“好。”
伏龙立刻现出如释重负般的神情,抱抱拳,离开。
青羽苍望着他的背影,神色阴晴不定,半晌后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眼中有些许迷茫不解,但更多的是冷峻的笑意:“母后,这样重要的秘密,你为何要交给六弟?”
洛城,和顺最后一遍点算着礼金、挽联和悼品,梁振翻来覆去地看那些珍宝,眼睛都瞪直了。
青洛把玩着精巧的酒葫芦,不时想起什么又让和顺加进去。
“殿……公子,够了,够了。”和顺终于忍不住阻止。
青洛白他一眼:“殿公子?我姓安!”
“是是是,”和顺垂下头,“这都快把洛城一应的珍玩宝器装尽了。”
青洛目光扫过宝箱:“虎王的皮呢?”
和顺露出痛惜的神色:“那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东西,就是在圣城宫里也不见得有。”
青洛淡淡道:“连同虎骨膏和虎舌梳一并装了。”
和顺老大不乐意地取出来装进箱子,梁振若有所思地看了青洛一眼,破天荒没凑上去瞧。
只见青洛换上一件宝蓝色长袍,内里是普普通通的布衣,头束璞玉冠,手里却拿着一顶瓜皮小帽。
梁振问:“束着玉冠,如何戴帽?”
青洛用一只手指晃悠着帽子,那帽子正中随随便便缝着一块莹然生光的美玉。梁振虽不懂宝石,却也明白价值连城。
“咱们这位安公子扮的是个二世祖,拿钱不当钱的爷。”和顺咬着后槽牙解释。
梁振又问:“你这样敲锣打鼓地去奔丧,究竟图什么?”
青洛咧嘴一笑:“不图什么,赔本赚吆喝。”
梁振还想发问,和顺抢着道:“东西齐了,车马也备好了。”
青洛点头:“出发。”
由北防至西域的一路上,行程出奇顺利,不过青洛出众的相貌和散财的经商套路总能让人忍不住多望他两眼,时而招来几个小毛/贼,都让梁振一个人收拾了,当然,他也很清楚,暗中护卫收拾的远不止几个毛/贼。从公子到随从,只有和顺是在真真正正地学习怎么做一个商人,从市井小贩到融资巨贾,他都会上赶着用不同方式搭话,也许是热切的情谊真能感染到对方,那些人也都乐意教他。青洛看在眼里,满意的神色一闪而逝。
等走到了轩辕城脚下,安公子的名声已然大噪,传闻他有一张稀世虎皮,纵倾举国之财也不能得。轩辕皇族一向自负于积聚的珍宝,如今听说,焉有不惊疑之理。果然不日便有诏书传安公子觐见圣驾,一众车队人马全下榻于最好的驿馆。
第一日,梁振代青洛入宫,喝个东倒西歪地被人送回来,和顺喂了他一粒柳云给的醒酒药,不一会儿便清醒过来。令人欣慰的是,梁振醉后会比醒时还乖,不乱说话,也没有好奇心。
第二日,和顺代青洛入宫,捧回一堆《食货志》、《商颂》等古书,他并没有见到圣驾,而是新皇后垂帘询问了他一些行商的见闻。
第三日,一名内侍孤身前来宣旨,这人与和顺不同,瘦削的身量、脸色苍白、勾唇捋发间全带一股阴鹜之气。青洛颇有兴致地打量他:“我不爱打官腔,所以不想进宫面圣。”
内侍眼神淡漠:“安公子,一件再贵重的宝贝,如果它不能称主人的意,也只好毁掉,即便是一张稀世虎皮。”
梁振在一旁无端端打了个哆嗦,不知为什么,这名内侍面相既不够凶也不够狠,却就是让人看着冒寒气。
“你放心,”青洛说话的语气似乎颇为不悦,但边说边翻出帷帽戴在头上,又取出了装虎皮的盒子,“不劳你家主人动手。”
内侍露出一抹笑:“那安公子就随我走一趟。”
通往天籁阁的路在这不/夜城中只有一条,内侍站住脚,回望青洛:“过了紫绡廊,就是枫林阵,请安公子一定跟紧我的步伐。”
青洛不耐烦地挥了下手,目光却远远地眺望着一株高耸的巨树,白日里,若木就和普通的古树一样,并没有什么奇异之处。
“轩辕王姬已经回云胭了么?”一路耽误了不少时间,想必轩辕晚晴已返,可他还是忍不住问上一句,仿佛心里总有那么一丝期待。
内侍冷冷道:“王姬并未回来过。”
青洛大讶,却也没有追问,只是认真地跟上了引路人的步伐。
枫林深处,丝竹之罄,有几个女子歌着“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
青洛盯紧躺卧在鹿皮椅中形容枯槁的老者,怎么也无法与当日风流儒雅的身姿合成一个人。
内侍恭恭敬敬地俯身在老者耳边说了几句,带着众女乐离开。
轩辕皇帝睁开眼看向青洛:“你走近些。”
青洛听话上前,半跪在榻边。
轩辕皇帝问:“你父皇可好?”
青洛抿着唇,不置一词。
轩辕皇帝又道:“摘下帷帽。”
青洛动手除下,神情讥诮:“今天算是见识了最会演戏的人。”
轩辕皇帝微笑:“时一?”
青洛做恍然大悟状:“原来他叫十一,那十二是谁?”
“成岁之时,专精之一。”轩辕皇帝耐心解释。
青洛冷笑:“是个高手,但不及你。”
轩辕皇帝问:“如何不及?”
青洛反问:“你自己的儿子跑了,女儿也不回来,你却把自己装扮成这样在此躲清闲,还把我引来,身边又有时一这样的能人,谁的演技还能及得上你?”
轩辕皇帝听完,目视青洛良久,沉声道:“并非做戏,朕的确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