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迎年，再度遍植稀世腊梅，御驾从温泉行宫返回，只不过除了宫贵妃和玫嫔外，又多了一名女子，据传闻她是由为皇帝进献丹药的“骊泉宫”神像所幻化，不但貌美，更有异能。
“天大的笑话！”青洛搁下酒觖，“所谓丹药，不过是让他老人家觉得自己又能临幸妃嫔的东西罢了，还真当回事儿了！”
青无渊道：“原本父皇内封后宫，我们为人儿臣不该妄议，可居然一上来就封妃，还要盖新殿阁，也太离谱了些。父皇天纵英明，怎的此时犯了糊涂？”
青洛冷冷一笑：“反正过了年便南征在即，他老人家到时候拿不出军饷来，别指望有人肯卖命。”
青羽苍脸色阴晴不定，不发一言。
忽地珠帘一动，轩辕晚晴着淡雅桃粉绸衣，身后跟着捧茶的绻秀而来：“远远就听见你们兄弟喝的舌头都大了，斟些茶醒醒酒吧。”
夜宴小酌，三人实际喝的都不多，当时便明白了她的提点，一巡茶后也就散了。
入夜，亮起凝碧珠，青羽苍拥着轩辕晚晴靠在暖榻上，轻叹：“今日上奏几封文书，全是老臣子的劝诫，父皇此刻身体不好、又在兴头上，只怕明日看了必然要添气恼。”
轩辕晚晴嫣然一笑：“说起此事，我倒觉得贵妃娘娘大度贤德，处处以后宫和睦为重，叫旁人也因尊她为首而不敢再生恼恨。”
青羽苍玩味地笑笑：“那当真是难得。”
轩辕晚晴靠在他肩头，话语柔和：“去年有我们的喜事冲淡忧愁，今年父皇不过也是想再添一件乐事罢了。”
青羽苍揉揉她丝绸般的秀发：“你的小儿女情怀自然不懂这其中的牵涉，如果父皇执意如此，恐怕会动摇国本。”
“建一座宫殿、赏赐一个妃子，就动摇国本了？”轩辕晚晴浑若无意道，“难不成臣子们希望越简陋越好？除了军国大事、文治武功，不许皇帝通晓些别的玩乐？如今就连我父侯也羡慕父皇的老当益壮呢。”
青羽苍神色愈发凝重：“老当益壮……或许我应该找三叔和七叔谈一谈此事。”
轩辕晚晴微笑不语，却清楚听见自己心里的冷哼：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害怕年华老去，他迫切地想要找出一种可以显示他并未衰老的方法来向众人证明他寿与天齐，可惜，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也就注定着他的一生已经走向下坡，轩辕皇帝如此，云胭皇帝亦然。
新宫殿终究是没造起来，那名从温泉行宫而来的女子被封“骊美人”，赐住柔福殿。
当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愁。
若九泉之下的聆絮看到如今这情形，不知会是怎样的心境。
这日上元节，宫中的三官殿一早便焚香供奉，祈求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
燕婉端来两碗汤圆，轩辕晚晴搁下梳妆的牛骨篦子，赞道：“好香。”
燕婉四下看看：“太子殿下祭拜未还？”
轩辕晚晴道：“左不过是又去了未央宫，我今日贪睡，起迟了。”
燕婉笑米米关上门，陪轩辕晚晴坐下：“王姬，这云胭的上元节只热闹一天，不如咱们轩辕有趣。”
轩辕晚晴用勺子盛起一颗汤圆：“一天也足够了，不必将‘神灯’、‘人灯’、‘鬼灯’分开来办，浪费太过。”
燕婉点点头道：“虽然短些，但今晚这宫中也是‘不/夜城’了，王姬可以和太子殿下出去猜猜灯谜，我方才看见司制局的人忙前忙后地张罗，想来夜晚定热闹非凡。”
轩辕晚晴若有所思地笑笑：“许久未曾夜间踏出这祈煊殿了。”
忽听门外有请安声，燕婉忙站起来开门，不由一愣：“风音姑姑！”
风音屈了屈膝：“问太/子妃大安。”
轩辕晚晴轻轻抚了抚云鬓，面上泛起沉静嫣然的笑：“姑姑快进里面来坐，燕婉去沏好茶来。”
风音在轩辕晚晴侧下里坐了，待燕婉关上门出去，问：“太/子妃是首次在这宫里过上元节，想必总感到些和从前不同的习俗吧？”
轩辕晚晴答道：“的确有不同之处，轩辕向来奢华，盛装华彩之下必会连庆三日。而云胭……好像更趋向与宫外百姓们同乐。”
风音微笑：“太/子妃果然聪慧，这上元节是咱们云胭每年一度的‘放夜’，只需待日落之时，皇上便亲至圣城中门祥云楼点燃宫灯，东西南北四楼望见则会齐亮，届时三十三重宫门次第打开，这圣城中便会布置得犹如市井街巷，灯彩焰火、歌舞杂耍，还有绢灯猜谜，热闹极了。”
轩辕晚晴心中了然，去年皇后薨逝，必不得有庆，太子大婚后方才一点点将哀云冲散，故今年的上元节是这宫里人憋足了劲都想痛痛快快乐一乐的时日了。
而后风音又嘱咐了几句，轩辕晚晴一一谢过。
“姑姑！”最后叫住起身要走的风音，“一切可好？”
风音看着她，神色略带愧疚：“劳太/子妃记挂。”
轩辕晚晴点头微笑：“那便好，姑姑自去忙吧，一应礼节也有绻秀教习。”
风音告退后，轩辕晚晴唤了绻秀进来，打开衣箱：“按这宫里的规矩，该是怎样的穿着才好呢？”
绻秀心领神会，翻看之下取出一件千草蓝的云锦窄裉袄和一条连身对襟在内的蓝白相间撒花绉纱裙。
恰逢燕婉端茶进来，见风音不在，又见翻出这套衣服，不由疑惑：“日常穿的都闲它太素净简朴了，何况年节？”
轩辕晚晴和绻秀相视一笑并不作答，绻秀将衣服叠好搁进箱子复又出去挂灯。
轩辕晚晴笑道：“今晚你和绻秀也去宫里各处挂了花灯的地方走走，不必侍候了。”
燕婉不明就里，一时也懒得探究，又欣喜于自由，便放下茶去帮绻秀的忙。
直至申时黄昏，青羽苍为轩辕晚晴画就了新月眉，温柔地在她额头印上一吻：“等我随父皇点燃东楼的宫灯就回来接你一起去看。”
轩辕晚晴抿唇笑着点头，待他去后换了绻秀备下的简裳，执起书案的毛笔写了一句，放在进门处明显的地方，又披上梅染银鼠褂踱出祈煊殿。
万盏彩灯垒成灯山，花灯焰火，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宫女内监一应打扮成街头巷尾赏灯、摆摊的百姓，惬意自在地玩笑。
“太/子妃。”
闻声，轩辕晚晴驻足细看，却是婧妃，忙福了福身。
“二嫂，我可见着你了！”婧妃身旁有一道明丽的鹅黄闪出来。
“没规矩。”婧妃笑嗔，“太/子妃别介意，这是本宫的女儿青幽。”
“玉华王姬。”轩辕晚晴笑着打量，只见青幽秀美中带着一股英气、双目光彩清澈、灿若瑰蓉，没来由的让人好感顿生。
“二嫂，”青幽自来熟地握住轩辕晚晴的手，“大婚之时逢我带病，不能来给你们道喜，深引为憾，此后也因着封地远不能来贺。可赶上今日一见，果然比我想象中还要美上三分，真真是二哥的福气！”
轩辕晚晴恬静一笑，青幽又问：“二哥去燃灯，也没叫个人陪着你么？”
轩辕晚晴道：“我留了字条给他。”
正说着，燃灯时分的擂鼓声传来，正中祥云楼大亮，继而东西南北四处也燃起天灯，徐徐升向高空。
看罢焰火宫灯，青幽开口相邀：“不如二嫂与我们同行，也好有人侍奉着。”
轩辕晚晴道：“我要去字条指引处等着，不然羽苍会找不到我。”
青幽恍然大悟，心上更喜，三人又寒暄几句才各自分成两路去了。
北楼上，青洛久久凝视天灯，直到眼睛觉得酸涩，才闭了一闭。和顺立刻奉上用茶水浸湿的帕子，青洛敷在眼皮上深吸了一口气。
“殿下是要逛一逛？还是早些回去休息？”
“每年都差不多，没什么可逛的。”青洛拿下帕子扔给和顺。
“那奴才这就命人赶回琉璃殿备下沐浴的香汤。”
“算了。”青洛莞尔，“也叫他们多玩玩儿，我自去逛，你不必跟着。”
“殿下……”和顺心存犹豫。
“去吧，”青洛拍拍他的肩，“你又辛苦了一年。”说罢，自己走下北楼，朝热闹的东侧而去。
数日来翻看有关南疆地形要塞的古书籍，却是越看越对此战无必胜的把握，如何出其不意的下手，成了青洛最头痛的问题。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只要他解出这初始的计策，那往后便还容易些。
于青洛而言，周围的花灯并没有半分吸引力，他停了一停，突然像个未识礼数的孩子那样，随意地坐在了一处通往宫殿深处的石阶上。起初有宫人经过还会福一福身，后来显见得是玩闹兴起、又知道青洛本性不羁，就都不在意起来。这一切也随之更与他无关，就像是回到那个很小就被赐住琉璃殿的孩子守着华贵的住处时，没有父皇、没有母妃。四哥青辉偈虽然也没有母妃，但至少儿时有属于母子间的记忆，可他呢，连自己母亲是什么样子也没见过。至于故去的皇后，她对他的确很好，却并非是对青羽苍的那种好，亲疏终究有别。
“六殿下……？”
听得这一声唤，青洛的双眸才重新聚焦，站起身来。
轩辕晚晴脸上有隐隐的惊讶，但端庄的微笑始终浮在靥上。而青洛眸色却如暗夜的大海，藏着汹涌的激流，像是要把她卷进去。
面面相对了片刻，轩辕晚晴微微咳了一声，笑问：“在等人么？”
青洛轻声笑笑，眼中的情绪霎时间平静得仿佛不曾波动过：“哪有什么人可等，走累了，就坐下来歇歇。倒是你……怎么没和二哥一起？”
轩辕晚晴道：“他一会儿就来。”
青洛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上次的事是我不对。”
轩辕晚晴微怔，继而又笑开：“你说什么？”
青洛有些尴尬：“我说……抱歉。”
轩辕晚晴扬眉而笑：“抱歉何用？你若当真心中过意不去，不如帮我猜个迷可好？”说罢指了指身后挂在宫墙高处的谜面。
青洛借着看谜面错开视线，掩去眸中呼之欲出的情绪起伏：“严霜夏坠，绕船月明上，君贵徒羡樵苏忙。”
轩辕晚晴催他：“可猜得出么？”
“这有什么难的，是个‘泯’字。”青洛收回目光去看她，并不明白她为何会猜不出。
“为什么是‘泯’？”
“严霜夏坠，即是说‘消失’之意；绕船明月上，隐喻‘水’；君为贵、民为轻，一将功成万骨枯、生民何计乐樵苏，又涵盖着一个‘民’字；这么一拼凑，自然是个‘泯’字。”
轩辕晚晴抿唇而笑，一记焰火在他们头顶炸开，五彩绚烂。
青洛恍然，嘴角也噙起笑意。
不错，一笑泯恩仇，正是如此。
轩辕晚晴抬头看了看月亮，忽然道：“我得快点儿了。”
青洛闻言，心头的温柔瞬息间散去，却依旧保持着不变的笑容：“去哪里？”
轩辕晚晴不答，只匆匆向前而去。青洛看着她的背影，片刻后朝着反方向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