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直到了傍晚才输完了液，拎着那几个空空的玻璃瓶子慢慢地走了。卓嘎将院子扫了，又将早晨搬出来晒太阳的那十多盆花花草草搬进了屋子。
这时天已经有些暗了，她甩甩有些酸了的胳膊，在坐垫上坐了下来。
格勒早已进了屋子，厅里也生起了火，燃烧着的柏木发出好闻的香味，屋子里便弥漫满了，就连院子里也因着那弥漫出来的柏树的烟，有淡淡的清香的味道。
格勒心满意足地坐在火旁，安心地烤着火。
卓嘎歇息了一会，便洗了手去做突巴。她的眼皮仍旧在不停地跳，她似乎也有些烦乱了，便将那仍贴在眼睑上的不太管用的白纸撕了，扔在了一边。
格勒看着脸有些沉的卓嘎道：“笑一笑，这样才会越来越漂亮！”
卓嘎有些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看着坐在火旁跟她相伴了快二十年的老伴道：“你就会乱说！”
格勒笑道：“你去照照镜子，现在就漂亮多了！”
卓嘎郁闷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嘀咕道：“扎多好几天没回电话了，要不你打电话问问吧。”
格勒摆了摆手，道：“还是你打吧，他们跟我说不了两句就问阿妈哪里去了。”
卓嘎将那沾满面粉的白白的手晃了下，说道：“你看看我的手，怎么打？”
格勒笑米米地坐在那，看着老婆揉着面，不说不打电话，可是也不动。
自从两个儿子先后去了内地读书，他们便回复到了以前的两人的世界，很多时候便这样默默坐着，说不上几句话，心里却是极满足这样安静却幸福甜蜜的日子。
卓嘎一边揉着面，一边问道：“你看过格萨尔王，那个梅萨被黑魔王抓走后怎么样了？”
格勒道：“你明天接着去听，不就知道了？”
卓嘎嗔道：“噶桑要输三天液呢，哪里还有时间去！”
“那就等下次来了说唱的艺人，再去好好听吧！要是全都知道了，再去听就没意思！”格勒一本正经地说道。
卓嘎便沉默着将那揉好了的面摊在面板上，一只手摁着那面团，另一只手熟练地扯了极小的面揉捏着，很快面板上就出现了许多的和猫耳朵大小差不多的极薄的面块。
铁皮打成的灶上，锅里的水已经开了，咕咕地冒着热气，带着风干了的牛骨头煮出来的特有的香味。
在屋子外来去的租住着的人们不时问道：“阿依，煮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卓嘎便不时地回上两声。等她把面捏好了，便将那一面板的面块倒进了沸腾的锅里，又拿了大勺子不停地搅拌着。一直到那些面块分散着浮了上来，她才停了手，将铁锅的盖子盖上。
屋子里弥漫着牛骨头和面的浓香的味道，格勒笑米米地道：“你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卓嘎笑着，给灶里添了柴，便去收拾着桌子。
晚饭过后，天仍然很明亮，天幕带着高原傍晚特有的幽蓝。月亮从房子右侧的围墙后的柳树上升了上来，圆圆的，玉盘一般，洁净而明亮，散发的月光柔和而轻盈，整个小镇都沐浴在这样的光里，又似乎是笼了一层烟蓝的轻纱。
格勒在院子里慢慢踱着，偶尔伸了手将那乱伸到了院子路上的枝桠理一理，却也不舍得折了，只是将它们绕到围着的铁丝编成的栏杆里面。
那些租住的人们，全都开了窗户。格勒路过的时候，他们就透过窗户和他打着招呼，他便笑米米地与那些人说笑上两句。言语之间，全是称心如意的满足，就好像他巡逻的不是一个小小的院子，而是一个有着万里疆域的王国。
他经了轮回，早已忘记了，自己也曾有过为王统治一方领土的威风，却因着那悲剧性的爱情而郁郁而终。他当然更忘记了自己在失了爱妻之后，曾经日夜祈祷只要能换得与妻子的相守，他便愿意生生世世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只要能与他爱着的人相守，哪怕没了王国，他也会将那普通的日子过得如蜜糖一般的甜。
这极小的院子，他巡逻一圈也不过花上四五分钟的时间，此时星星已经慢慢地出来，清晰地布在了天幕上，如一颗颗钻石，璀璨而晶莹。他望了望那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想着第二天又将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心里更是愉快。
等他回了屋，卓嘎早已洗漱完毕，进了他们的卧室。
他便也洗漱了，脱了鞋，进了那个木地板上又铺了卡垫的房间。
当他坐在那柔软的卡垫上，斜靠着里面摆着的半旧的小矮柜时，他舒服得感叹了出来。
卓嘎笑米米地看着他：“放新闻呢，安心看着吧！”
电视里正播报着雪域的新闻，格勒看着那个在整个藏*区都出了名的说唱艺人接受采访——从他怎么得到神授开始说唱格萨尔王，到他怎么样浪迹在藏*区的各地传唱格萨尔王的英雄故事。。。。。。
这些在外人看来神秘难解的事情，在他看来却是如此的理所当然。他笑了笑，说道：“你那么喜欢听格萨尔王，下次买个碟子回来，慢慢地看吧！”
卓嘎摇了摇头道：“就得去现场听着他们说，才好听呢！”
格勒笑了笑，没再看电视，而是拿起了书柜上的字典，慢慢地翻起来。那些肥皂剧当然入不了他的眼，可是他也不反对他的妻子看得津津有味。
等他发现自己的妻子被那煽情的剧情惹出了眼泪的时候，他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将那本已经被他翻得有些破烂了的字典放了，说道：“去倒个茶来，有些渴了。”
卓嘎赶忙起了身，走到门边穿了鞋，顺便悄悄地擦了眼泪。
格勒听着那晾着毛巾的洗脸架子发出响声，却跟没听到一般，仍是在那翻着新的报纸。
“阿依，该睡觉了！”外面传来了夜归的人们的问候声，卓嘎应了一声，看了看表，确实是不早了，便将那电视关了，灯也关了。
外面的月光透过窗户，落进了他们的房间，一片洁白。明晃晃地好像黎明前的曙光一般。
卓嘎刚开始诵经，格勒的声音便跟上了，低低的快速的诵经声几乎不可听见，但他们还是很默契地一齐诵着——直到卓嘎闭上了跳了一天疲乏的眼皮。
“啊！”她惊恐地看着四周一下就遍布了黑云，那些黑云跟着那旋转的风将她裹了飞上了天。她急得大叫，自己却清楚地意识到那些叫声都被卡在嗓子眼里，根本就没有发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梅萨果然如我所想一般，是个美人！”黑云下传来了狂妄至极的笑声，而她便随着这笑声被那黑云卷着慢慢降了下去。
卓嘎随着那急剧的坠落吓得尖声大叫，但是她的声音仍旧发不出来，只觉得自己一直在往下坠，最终着了地。
一个长得比山还要高的黑色的巨人站在了她的眼前，而她还没有他的脚踝那么高，简直就像蚂蚁一样。她不敢仰头去看那巨人的容貌，等脚一落地，便想往远处跑。但是四围的物全都是一团黑，她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跑。
她突然想起了她的丈夫，尖声地喊道：“快来救我，大王！”卓嘎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冒出这样的呼救声，她疯了一般在那一团黑里乱撞，但身上沉沉的饰物却绊着她，让她怎么也跑不快。我才发现自己穿的竟然不是她日常穿的衣裤与皮鞋，而是如那些藏戏里的格萨尔王的妃子们一般的打扮。
那巨人看着她乱跑，并不追，只是在那哈哈地笑着，她正在庆幸着自己越跑越远，谁知道只在转眼之间，便又被风卷着到了那巨人的脚下。
那巨人轻轻地将她捏起，放在手心里，举至自己的眼前端详着，梅萨的容貌正是他所喜欢的美丽而温柔的样子，他又看了看她的衣着，合体的装扮将她的身材衬得极其窈窕，也是他所喜欢的，心里更是愉快了：“你别跑了，我既然有本事将你卷来，自然不怕你跑出去。”
“你若是安心做我的妃子，我便将万千的宠爱都聚在你一个人身上，比起跟着那格萨尔王，一天到晚跟妃子们争风吃醋要强多了。”他轻言细语，尽管声音仍旧粗嘎，竟然也带着卓嘎想不到的柔情。
“我不是梅萨，你认错了！”卓嘎哆嗦着，终于说出了话。
“你休想骗我，晁通早已将你的容貌、衣着、珠饰告诉了我，你现在的模样与他形容的一点都不差，不，比他形容的还要美丽动人！”他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笑声呼出的气息将卓嘎吹得东倒西歪的，若不是那巨人将手掌拢了，护住了她，她大概不知道自己会被这狂风卷到哪个地方去了。
卓嘎没弄明白为何自己身上会穿着与自己生活的环境完全不同的衣服，更不明白她怎么会落到这样一个怪物的手里。
她恐惧地看着四周，除了黑还是黑，就像这黑要将她吞掉一般。她绝望得大哭起来，眼泪便滚落了下来。
“卓嘎，醒醒，哭什么呢！”格勒被断断续续的哭声惊醒了，才发现他的卓嘎正侧着身子抽搭，他慌忙推了她。
但是她却没有醒，仍在那哭着，眼泪顺着那侧睡的脸颊，流到了枕巾上，他摸了那枕巾，已经湿了一小块。他有些急了，重重地推了卓嘎，喊道：“你在做梦呢，快点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