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汉歌谣 > 第一卷 第五十一章 何时开始时何时结束4
    我拿下额上的毛巾又擦了一把脸,瞪了李陵一眼,恶声道:“她所受的惊吓并不比我少!”李陵神色一变,被我一句话塞得哑口无言,侧过脸不再理会我。/ 小说

    我对司马迁柔笑道:“今日天色已晚,秀莲平白无故受了我这么一吓,她一个人回客栈我实在放心不下,还劳烦司马大人让人打扫出一间空房,让秀莲暂住一晚。”司马迁目带担忧地看了我一眼,便领着秀莲出了房门。

    张汤转身对小厮道:“命厨房给姑娘煮一碗安神的茶汤来。”他瞧了一眼我白皙的脸色,又添了一句。“多放些红枣。”我对他感激一笑。

    去病对他们道:“今夜我便在姑姑房内睡下,两位哥哥请回吧。”

    我笑了笑,右手抚上他扶着我手臂的左手,按了按,道:“有去病陪在我这,我便有了看门神,这一夜定会睡得十分安好。”张汤一笑,拍了拍李陵的肩,两人便齐肩推门而出。

    我直起身子,指着床上的被子,对去病道:“夏夜多炎热,这床被子放在我床上也是碍眼,你拿来做垫子,免得沾了地气,对身子骨不好。”

    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犹豫,我遂又笑道:“你去把桌上的薄毯取来给我。”

    他淡淡然一笑,扶着我躺回床上,又取来薄毯替我轻轻盖好。我侧过头看着他仰面在我床下的被子上躺好,身上盖着他的袍子,暖声道:“好好睡吧,有这一条薄毯相伴,我今夜定会梦到那如火的黄昏天空。”

    他便笑着合了眼,不一会儿呼吸声均匀地沉沉睡去。我又看了眼,发现他的眼还留了条难以察觉的细缝子,掩嘴笑着暗暗道:“我真是一个傻子,这孩子在地牢里当了那么久的差,又岂能那么容易便睡得那般死。”我翻了个身子,瞪着床账发呆,许是刚才出了一身汗,身子早已透支了,不一会儿,我头一歪睡了过去。

    自今夜之后,去病夜夜宿在我房内。前几日许是因为他在,我做噩梦次数减了不少,但到了后几日一入夜我便可嗅到一袭淡到似乎跟空气一般的清香,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却又会浸在同一个梦魇里,往往要等到天亮时分第一声鸡鸣震入耳道,才一身冷汗地惊醒睁眼。

    又是鸡鸣时分,我全身打了个抖,身子一直,啊了一声呆坐在榻上,我一面抚着胸口,一面大口大口往肺中灌入清新空气,我喘着气打量了眼自己早已湿透臭尽的内衫。

    待喘息声微微放缓了些,我搓了搓双臂赶走了最后一缕寒意,侧头瞟了眼床上,那床被子一丝不苟地平铺在地上,人连带袍子都已不见了踪影,看那被子平展度就像昨夜完全没有人在上头躺过,那家伙睡觉都不翻身的吗?我正发完愣吃吃笑着的时候,去病已经拿了一把扫帚,提了个簸箕踏尘而入,我被扑来的灰尘呛得连咳了几声,笑道:“这房子已有多久未曾打扫了,灰尘都已经这般呛人了。”

    去病笑了笑,走到倚墙而立的侧桌旁,细细簌簌用扫帚在墙角扫了几下,竟扫出一个发了黑的尘堆。

    我揉揉眼定睛一看,才看清了那个尘堆###了厚厚的灰尘、蜘蛛网,竟还有黑压压一片蟑螂的残骸。

    我一惊,忙问:“好端端地夏季怎么会死了这么多虫子?”我现下当真是一丝睡意也没有了,只觉头皮一阵一阵发麻,一拍脸颊才又重新振起了几分精神道:“快拿出去倒了吧,看着它们这般死态万千,反倒想起自己,多了几分伤感。”

    我不过是一时胡言乱语,去病却深蹙起长眉,摇头道:“姑姑绝不会跟它们落得同样一个下场。”

    我一愣,笑出了声,嗔了他一眼,他双唇抿笑地拾起簸箕迈出了门。

    去病一走,我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就垮了下来,抱膝缩在床头,喃喃道:“相比虫子,我这个人多的不过是垂死挣扎的过程罢了。”

    “怎么起得这般早?”十月端着一个淡青色印红鱼汤盅立在门外对我宛然一笑,一个提步又吐出一句笑语:“莫不是要闻鸡起舞?”

    我笑着看她掀开盅盖,探脖伸鼻深深一嗅,乐道:“好香啊!”

    十月含笑不语,勺了一碗汤端到唇边轻轻吹凉。我倚在床架子上,突地一口浊气冲上胸,低头猛咳了几声,十月忙快走几步上前执我的手,另一只手指尖刚触到我汗淋淋的叶绿色长衫,眉头便已全皱了起来,叹道:“人家常说端的是绿肥红瘦,如今这湿透了的绿衣怎么把你衬得越发消瘦了呢。”

    我笑了一下,道:“哪有做噩梦的人不流一身臭汗的,你来得正好,帮我把门一关,替我换身干衣物。”

    十月目带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道:“我就知道斗不过你这张巧嘴。”

    起身合上门后,她一面轻轻为我扯去身上湿涔涔的衣物扔到一旁,一面才为我穿上一条滚金边红裙,口里呜咽了几声,哽着声音道:“原还能安慰自己说是衣服太大了,才会把你衬得那么细瘦。刚才换衣时手处之处却都是皮,毫无肉可言。”

    我含了笑,似乎毫不在意她眼眶内滚来滚去的泪珠,抬眼嬉笑着问十月:“我穿这件红衣可好?”

    她一愣,并未语。

    我只得强撑起笑颜,继续自顾自地说道:“白的人还是穿得喜庆一点好看,阳光投下在身上,连脸也会被映上几缕红晕。”十月娥眉深蹙,沉着声道:“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大概就是跟姐姐回了这一趟雒阳。”

    我嘴角微翘,拉过她的手,细细打量着她。十月的相貌虽不及师姐姐那般出众,长相却也标志清丽,一副俏皮可爱之态。“云想衣裳,花想容”,这一句诗她配得上。我遂抿唇浅浅一笑笑想着不知当这名款款女子垂着美目缩身于司马迁怀中时,这位文质彬彬的才者那颗沉稳的心可否有轻轻一颤?

    许是我看她的眼神噙着太过明显的笑意,十月一时两颊泛红,一双眉锁得越发不自然了。她瞟了我一眼,害羞道:“我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值得你看得这般仔细。”

    我盈笑不语,伸手一点点拉过她的衣袖,笑说:“自长安一别,你和师姐姐打扮得愈发素净了。人看多了千娇百媚的花,我就会喜欢玉挺的竹子。姐姐自是不必多说益发突显了卓尔不群。而你未尝有着淡妆浓抹总相宜之美的俏佳人呢?”

    十月脸上绯红,又喜又羞道:“拿我跟姐姐相比,这哪是在夸我。”

    我温温笑言:“刚才你说很后悔回雒阳一趟,并不全是吧。”

    十月好似听出了我的话中意,一双粉颊红得好似滴出鲜艳的玫瑰汁来,神色不豫,终是点了点头,又略微想了会子,才开了口:“在子夫未来雒阳之前,我和姐姐也曾因秀莲一事多次上门叨扰过司马大人,可那个木讷的雒阳‘土皇帝’却总是不温不热地以一句‘因历法而论,无凭无据本官既不放人也绝不杀人’将我们姐妹的求情婉拒。”

    我手指轻按上她的唇,示意她噤下声,笑道:“一朝皇帝又岂能有两个?”因为惦念着司马迁日后的悲剧,我对很多事都不得不小心翼翼。我虽不知道司马迁对十月的心意,但十月并不是一个藏得住心事的女子,她是真的已将真心许给了这个日后忍辱英雄。我不想司马迁出事,论相交我更不愿她受伤。如果有一天司马迁因她不慎的一言一语再次受辱,十月的心定会破开千百个窟窿,而我是无力止住那一场血崩的。

    十月也自知失言,遂加快了语速往下说:“那一日我因为一些琐事与一个妇人起了冲突,本也不是什么恼人的大事,只是不知是姐姐的名声太出众,还是我那一身名贵的云绣锦衣太过显眼,与我争执的那名妇人一眼便认出了我是歌坊青楼女子,又絮絮叨叨讲了一些难听的话。我被她讲得实在烦躁不堪,再加上一事已将我折磨得身心俱疲。”她调皮一笑,冲我吐了吐舌头。“见那名妇人说得又实在难听,我一时没忍住便一扬脸庞,轻蔑地哼了一声。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怨气这般重的妇人,度量那么小,似是看我如此不把她放在眼里,整张脸凶狠得不得了,一扬手便要挥掌打我。”她突地顿了一下,我随之一笑,一见钟情放在古人身上同样适用。“司马大人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咳了几声唤住了那名妇人,许是见了郡守,那名妇人心中惶恐,躬身朝司马大人施了一礼便退入人群隐去了踪影。不然我得让她吃不了兜着走。”她撇撇嘴,晃了晃拳头,我被她逗得一笑,笑了两三声,才压着笑意问道:“那你对司马大人可真有男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