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汉歌谣 > 第一卷 第四十五章 梦魇在作祟2
    歌还未唱尽,我就拉着去病起了身,一点点为他和自己拍净袍际沾上的稻草沫子,转身对只是一昧神色恹然唱歌的秀莲道了一句:“你若是心中真有他,便将一切说出,了断他与你曾经的所有。使用小说阅小说,完全无广告!于你,了断一桩心事,可以选择收拾起悲伤前事笑着重新开始亦可以沉溺于过去郁郁寡欢;于他,也可以早日投胎转世,从此这纷乱世间再无瓜葛。”

    秀莲身形剧顿,双唇猛然紧闭,歌声唱到高处刚要上扬却嘎然收回,她全身大幅度抖动了一阵,随即掀起一双空灵如萤火的双瞳紧紧看向我。

    我对她施然笑之,淡淡道:“赵公子也会尊重你的选择的。”

    我唤了狱卒一声,他急忙踏步而来,躬身恭敬道:“姑娘和公子是要回去了吗?”

    我点点头,回头朝去病微颔首,他从怀里掏出一些铜币递给了狱卒,狱卒赶忙双手接过,笑容乖张地冲我们又鞠了一躬,乐道:“不知姑娘和公子还有何吩咐?”我淡然道:“明日送些好吃的于她吃。我后日会让刺史大人再提审一次此案,我希望到时她能有力气出这个牢门。”

    我讲到此处时,斜眼偷睨着秀莲,她的身子猛然不抖了,一双眼眸瞪得大大的,直直注视着我。我的唇角隐隐向上扬起,心想着倒还真如师姐姐所说,不是一般的糊涂女子,能听出我的语中所指之意是要给她一次讲出真相、重新站起的机会txt下载。

    她仰着脸,我可以瞥到她挨过张汤反手一掌的左边脸颊还高高肿起,五个淡紫色的指印清晰地浮在脸颊处。

    我心一疼,叹了口气,迈门而出,去病则神色清冷的跟在我身后。

    许是知道我刚才那番话虽说得镇定自若、头头是道,心里头却不好受,憋着一口气把话讲完,又憋着这口气出了地牢大门,我早已扛不住了。再加上去病平日里就是一副安静透了的性子,一路上耳际除了还能隐约听到夜风拂过树叶几声声响,我不说话,他依旧安静,这条街道每走一步,愈发冷清起来。

    我走一步,他亦走一步。我失魂落魄地拖着身子,直到身上略微有了丝暖意,才揉眼扬头看向天际。太阳出山了。那一抹橙黄色的暖光就好像在一张黑纸上滴上一滴白色颜料,伸手轻轻一抖,白色水珠四处跳动,一颗颗越滚越大,直至吞噬了整片夜空。

    终于等来了驾车的马夫,我们无声地上了车,又一路无声地坐在车内。以前我是最怕静得,常常会想尽各种笑话逗乐身旁的人,而今日我竟有几分乏了,身子一倾,脑袋一沾上车内所置的软枕便闭上眼,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回到府内,在进早膳时我便把夜探秀莲一事向张汤老老实实地交待了一遍。李陵意料中比张汤还要激动,一块糕点卡在喉中,几个小厮喂他喝了几大碗水才没了事。经他这么一闹,我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转过头一面喝茶吃糕点,一面静待张汤的反应,张汤只是浅然一笑,说难怪他昨夜睡得那般不安稳。

    黄昏时分我正在沐浴,听到屋外有小厮恭声说道:“犯妇人已经愿意上堂,司马大人让奴才来跟姑娘道一声谢。”

    虽早已对这个结果有了十分的把握,但经他人嘴说出再传入自己耳中。我不免有点惊喜地扯起嘴角,双唇勾出一抹笑颜,问道:“犯妇人可有什么话要大人带给我?”“有的。”小厮回道。“跟司马大人是一个词。”

    “可否让我跟她见上一面?”

    他道:“这个奴才不好应允姑娘什么。姑娘可以亲自去求大人,大人自然会给姑娘这个面子的。”

    我浸在热水中,伸手掏起一片玫瑰花瓣,摇头笑言:“还是罢了吧。女子相见总是少不了要落泪,让大人为难了也不好。”“那奴才先回去了。”

    “去吧。”

    “诺。”小厮小跑着跑开了。

    沐尽身子,我穿着贴身的桃花粉长衫,静倚在桌旁的软榻上,桌上的香炉不知点的是什么香,气味竟十分浓郁,我右手支着垂下的脑袋,遂又昏沉地睡去。

    应是这几日身子在东奔西跑,脑子也不曾歇着忙于思前想后,我这一睡竟从一日黄昏睡到了第二日的晌午,才全身冒着粘稠的暑气睁了眼。

    我本还迷糊着,不过须臾,伸鼻嗅了嗅自己手上的汗味,被迫打起精神,命人备好浴桶,有粗粗洗了一遍身子。若不是想起下午张汤还要升堂再审赵家一案,我真想就在这冰爽滋润的山泉水中好好泡上一整日,直到身子爽快了,才出门去看一看日落。若能偷此半日闲,我愿意将身上所有金银首饰尽数相赠。

    又泡了一会子,一名小厮在门外催了我几声,我才含糊地应了一声。身子一滑,整个身子和整张脸都浸入凉爽的水中,我咕噜咕噜冒了几个泡泡,惬意地啊了一声,才将脸探出水面,顿觉心轻气爽。玩厌了,我才起身出了浴桶,换上一件淡青色袄裙,看了眼外头,分外明亮的阳光似乎连那一层透明的窗户纸也要照溶了,琢磨着下午时刻阳光更是强烈,怜惜自己娇嫩白皙的肌肤,我又翻出仅带的一件绣有傲雪红梅的褙子穿在袄裙外头。

    这一次我不再坐在侧堂旁听,张汤命人给我搬来一张椅子摆在一侧。

    今日起得就较平日晚了许多,又由着自己又泡了一回澡,待悠然踏步而来时,已经晚了时辰,、。所幸后来听李陵说,我只不过是错过了跟上一次如出一辙的闹剧。

    我一面当着众人面姗姗落座,一面笑问张汤:“我可有来迟?”

    张汤笑答:“你差一点就错过了一出好剧。”我含笑微颔首,整了整褙子的四角。张汤眼角泛着一漾一漾的笑意盯着我看了会子,待转头目光投回堂下时又已换上那张冰冷的肃容。

    我默了默,视线随他的目光一转,也落入公堂之下。入眼处,是四个齐齐下垂的漆黑后脑勺。老夫人赵氏、赵老爷子、赵言和秀莲皆并排跪于堂下。赵家三人躬身伏首,跪相恭敬得滴水不漏。而秀莲则像一朵开败了的白莲花,如绿枝般的细腰早已枯萎得倾向一边,全身软绵无力地跪趴在地上。不过刹那一月光景,却仿佛已经耗尽了这名女子十数年的芳华。

    惦记着她身子单薄,那牢房又是极损人精气之地,琢磨着这堂已审了快有一个时辰,那双那么瘦的细腿不知受不受得住。我没有看张汤,侧脸向司马迁飞快地眨了一下眼,他会心一笑,随即命人给秀莲拿来一个软垫。

    张汤扫了眼堂下众人,语气发冷地问道:“犯妇人你可有话要讲?”

    听到张汤喊她名字那一霎那,秀莲全身一颤,垂深了脑袋,须臾过后,她才点了点头。他静了一会子,许是在思量从何说起亦或是选择着哪些该说出哪些该避开。我知道要打开她的心结太难,她能选择开口,不再当一只沉默的羔羊,我已满怀欢欣雀跃之意。

    秀莲一开口,我便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自己一个过大的呼吸声会不小心掩去一个重要的字词。周围也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秀莲眼神如奔涌的洪水,垂目凝视着地面,缓然开了口。一面说着,一面泪珠早已憋不住,一颗连一颗陡然滑落,像把一束月光溶了,再滴入湖中。她哭着道:“从见公子第一眼时,我就知道他不是一个一般的男子,大概是我在那之前从未在天仙苑见过他。我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眸看着我的表情,也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双多情如海的薄唇对我说过的每一句情话。公子曾说,他爱的女子一定是这世上最纯洁的那朵莲花。所以在我入赵家门的第一夜,他一笔一画地在我右肩上画下这朵白莲。”秀莲嘴角含了丝笑抬起头神思恍惚地看了眼屋梁,伸手轻扯去囚服一角,白皙的香肩上果真描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水中白莲。“刚入赵家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日子。我可以陪着公子看尽日出日落,直至看厌了不想看了。我可以拉着公子的手,逛遍雒阳大大小小的街道,在旁人惊羡的目光中一点点挽紧身侧人的手臂。我常以为我可以这一生就这样一直伴着他,要笑就一起笑,要伤心难过便同他一起伤感。一声能爱过这样的人,也曾被这样的人念在心上,此生何憾?”她眉梢唇角的笑意被狠狠剥去,继而整张脸都盈着满满的伤痛。“幸福的日子最终却死在了不多不少刚刚好一个月后的一个夜晚。那夜我随丫鬟玉琢去取来熬好的燕窝粥,走时我还与公子有说有笑,谁知那一迈却隔出了天地之别。如果我知道当我端着那一盅已经熬透的燕窝粥再次回到房内时,我的丈夫竟会在支开下人后,一掌将我甩到在地,紧接着点点拳头风般飞上我身上,我死也不会踏出那个门槛……”她低头低咽着,话却没有断。“起先我以为少爷是害了什么怪病,不消几日便会好,可是后来夜夜如此,日日煎熬的生活我真的是过够了。公子白日里对我百般呵护,好像全然忘记入夜后那个残暴如恶魔的他。”

    我知道秀莲既然花费了如此之大的力气憋在胸中的话定是分量极重,却未曾料想她今日的这番话把我送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总觉得身旁事物飞快转动着,而自己离其本质越来越远。

    秀莲顿了顿,我本想唤人给她递杯茶,又怕赵家人见我这般呵护秀莲,竟公然藐视公堂,给一名犯妇人送垫端茶会有不满。一想到外头那些茶余饭后的闲语,我竟有几分头疼,遂断了这个念头,琢磨着还是等秀莲脱了这弑夫的罪名,再好好请她吃喝上一顿,到时一定要挑雒阳最大最有名气的酒家。

    秀莲腔里的抽噎声越来越大,但她还是拼命抑住,继续语带哭腔地道:“我知道我说的话很是稀奇,自从我嫁入赵家后,与公子向来是形影不离,难道公子若是害了什么怪病我会无所察觉吗?当时我也想到了这层关系,以为公子可能是害上了赵家祖上遗留下来的什么不治的怪病,所以这病才会来得这般突然,又这般悄无声息。”“够了!住口!”赵老夫人眼神发冷发狠地盯向秀莲,扯开嗓子呵斥了她一声。“你这个毒妇,为了摆脱自己杀人的罪名,竟然不惜败坏自己丈夫的名声,还要连我们赵家祖祖辈辈的名声也不肯放过!”

    我胸口微动,看向这个脸上恨痛掺杂各半、韶华早已逝去的女子,心中莫名伤感。一个女子宛如一朵花,盛开因一名男子,败去又因一名男子,即使是在残花败柳之后也摆脱不了为男子而爱而恨的命运。此时我眼前这名脸上爬满了皱纹的老妇人,她的痛因一名她唤儿子的男子,她的恨也因这名她唤儿子的男子。

    秀莲吸了吸已经哭酸了的鼻子,深深吸进一口气,脆声道:“老夫人,您未曾听过我喊过您一声娘,您知道那是因为您不想听,所以我没有这个脸面去喊。但今时今刻,事已至此,我一惊对一切都无所谓了。从公子似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不是您赵家的儿媳妇。可是今日我想有自己的性子去试一回,如果把事情全部摊开可以让公子走得安心,我愿意让您恨我生生世世!”

    赵老妇人身形一顿,冷声道:“你这贱妇说实话,老妇自然不会多管。”

    秀莲挪动身子朝赵老妇人重重地磕了一记响头,道了一句:“谢谢老夫人”,赵老妇人却不领情,撇过脸固执地望向另一边。秀莲看了她一眼,遂又回过身子,声音里掩盖不住发浓的泪意,继续携泪说道:“那一夜公子大醉而归,入门时一把跌入我怀中,伸手摸索着搂上我的腰放声大哭。我看着他这般伤痛,一时情动,伸手抚上他的腰,轻轻拍打着,一面安慰他,一面道:‘我在这呢……我一直都在这呢……’公子蓦然静了下来,搂着我腰的手突然间变得锋利起来,他的指尖直直地钳入我的肉中。我咬牙忍着痛,挣扎了几下,却始终斗不过公子。只得任他使了劲地狠抓着我的腰……”

    她咽了口唾沫,瞳孔悄无声息地放大了,我的喘息声也微微加重了些,终于听到了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