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汉歌谣 > 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 红颜总是伤情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暂时的。/top/ 小说排行榜

    窦氏一脸落寞地侧身倚在软榻上,身旁蹲着一个宫鬟为她小心翼翼地捶着小腿。

    窦婴立在一侧,笑容依旧美艳倾城。他目光闪烁,似乎前几日的失败是他预料之中的事,而一切正沿着他所铺好的道路稳稳前进。半晌,他一字一顿地柔声道:“皇姑母是希望这个天下偷偷摸摸地跟着窦家姓还是光明正大地以窦氏为尊?”

    窦氏一愣,目光变得深邃,没有吭声。

    我靠着窗,倚窗而坐。时不时迎面吹来一袭欢快的春风,偶尔会有几声燕鸣。这几日刘彻由于刚登基朝务繁忙,派身旁的小太监思量来问了我几次,希望我能随他入宫。我每次都很真实地婉拒了他。每次拒绝思量时,我总会在心中笑着想着,刘彻把我看得太透,他或许早已料到我会百般拒绝他。思量来或者他来,结果是一样的。骄傲如帝王,是害怕吃这苦果的。

    “姐姐……”坐在木桌旁的刘舜饮下了第十杯茶,眼神明亮地唤了我一声。我侧过头冲他笑道:“怎么了?那股喜庆的火苗到现在还熄不灭?”

    他盯着我的眼看了一瞬,低头又倒了杯茶,杯沿轻挨着唇,却没有喝下。过了沉默的半晌,他似乎在那一霎那想了许多,眉头猛然皱了起来,他的声音变得压抑,似乎是想让我听到同时又在害怕这我会听到。他道:“姐姐不想进宫未必是一件坏事。”他顿了顿,又道。“姐姐聪慧有余但心机单纯,不适合在那深宫中苦心经营,步步惊心。而皇上就算终生深爱姐姐,而这一生终究也很难只娶姐姐一人……他……”

    他骤然停了下来,吞吞吐吐似在犹豫着什么。

    我的笑意瞬间凝固在眉梢唇际,心中阵阵发痛,低声道:“他即将迎娶阿娇###为后。”

    他猛地抬头,直直看向我,声音微微上扬,道:“皇上并不愿意。”

    他眼里的不甘在我面前展露得干干净净,我细盯着他几秒,冲他苦涩一笑,又转回头望向窗外。

    原来柳絮都已长开了,纷纷扬扬,弥漫在我的世界里,绿得晃眼。刘彻就好像那一阵风,常以淡漠的一面示人,淡淡然地刮过,仿佛一切都不是他所关心的,也不是他所想要的,但其实是渴望要抓住一切的。这风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不也是拼力想要拢合越多的柳絮。

    “皇上很像这风吧,而姐姐却不肯作那柳絮。”刘舜早已把我看穿,他顿了一会子,给我讲起了刘彻这么多年的深宫生活。他一面缓声讲着,一面露出越发苦涩的笑。

    七岁那年,栗前太子被废,栗太子党为其可怜哭泣,但刘舜总觉得应该为他庆幸。从此以后所有的怨恨都与他无关,那些沾满了鲜血的肮脏的渴望都转移到了另一个无辜的人身上,所有的苦痛都有这个人代之受过。而这个人便是当时的胶东王刘彻。因为生母王皇后是众多嫔妃中最受宠的,而十子刘彻又是天资聪颖之人,遂立为太子,昭告于天下。太子刘彻夹在太后和其他虎视眈眈的皇子的缝隙中求生。太后贪欲不得抑时,针对的首先必是刘彻;其他皇子不甘时也容不下他,挑衅之事常有。但由于尊为一朝太子,旁人虽然咆哮着不甘着渴望伸长手掐住这位太子的脖颈,但对其**上的伤害胆敢为之的恶徒还是极少的,更多的人选择了为祸这位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太子的心灵。

    七岁到九岁这两年,太子隔三差五便会被叫到太后的长乐宫里,谁也不知道在那里头太后究竟对太子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只是每每太子出来时总是整个身子颤抖着哭得很厉害,后来这事刘舜也问过刘彻,而刘彻只是满眼空洞无神地呐呐道:“在那里头我见到了整个汉宫你挣我夺最黑暗最残忍的一面。”直至后来有一日王皇后这个懦弱惯了的女人终究忍不下这颗心,冲进了长乐宫,将刘彻夺了出来,这荒谬的折磨才嘎然而止。王皇后并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若不是有着汉景帝的宠爱握在手心,只怕早已沦落成了这深宫争斗死的第一批人。而刘舜的母妃儿夫人则是一个有心计的美人。有一日,她对王皇后说,唯有傀儡不会被他人所伤,唯有一颗已经冰凉淡漠透了的心脏不会被热火灼伤。

    讲到此处,他眼里的悲悯噙着,已然流露于表,但那双眼却眨也不眨地看着我,又长又卷的黑睫毛在他脸颊上投下两扇沉重的阴影。我的心猛然加快跳了一下,反盯回他的眼,问:“你告诉我这些有何用?”

    他眼略微一低,饮下了那杯早已凉透了的清茶,道:“我只是希望姐姐能把自己的心看得更清楚,无论姐姐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不会反对。”

    我只是笑着看他的眼,道:“我已不再是无名,那个会不顾生死只求他周全的痴傻女子,而今他也不再需要我。那个男人是一朝之王,喜时可以呼风唤雨,任神灵也不敢忤逆他;怒时可以断人命脉,任地狱恶鬼也不敢奈他何。我不再是无名,成了卫子夫;他不再是刘彻,成了汉武帝。记忆中的那一部分即使美得让人有着太多的不舍,但如果有一天手中的风筝断了线,记忆越飞越远,我不会回头去追。”

    “无名姐姐……”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我眼中早已泪光点点,却仍然在笑。

    他露出无奈的苦笑,道:“红颜的笑总是最伤人的。”

    我半仰着头,想让眼泪倒流回眼眶,强忍着不在这个心疼我的孩童面前掉泪,仍旧嘴泛笑意地道:“或许在男人心中,一个女人的幸福就是一辈子脚步不迈地待在一个四面围墙的或小或大的院子里,天天盼着自己的男人在忙完一切后能踱着步在几个女人之间选择来看自己。而如果让我去过这种看得见那一方蓝天却又无法触及的日子,我还不如一条绳子把自己勒死。我从小到大自由惯了,生在南方水乡,我热爱蓝天,迷恋绿草,虽然不愿随风漂泊,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完这一生。但也不愿将自己的心关在永远锁上的躯壳里,然后再把这副躯壳锁在一个狭小的院子里。从今往后,我只想留在这一个小小的医馆中,采更多的药为大汉医好更多人。亦可以在这里一面煎药,一面一点一滴地酝酿那些曾经的美好。有回忆陪伴,我并不寂寞。”

    他一下子僵在那里,遂又轻笑了几声,但还是不改那一张凝重的苦脸。我心中觉得好笑,起了身,快步走到他跟前,半俯###子,伸手两根长指在他眉心轻然一推,带走了他的愁绪。

    他一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长眉,半晌,笑出了声。我又伸手去拽他的脸皮,却被他轻巧地闪开。我一面低声笑着斜睨了他一眼,一面不放弃地继续深伸手欲捏他的脸。他双眉舒展,笑容明媚,跳上跳下地躲避着我的捉弄。

    如果我没有办法成功安慰自己去笑着面对现况,可是如果我有办法让一个孩子笑容像一个孩子,那么我想我会尽力去做。

    我知道刘彻迟早会按耐不住,却没料到他会来得这么快。第二日,午睡刚醒,我就发现他在屋外早已悄立良久。我匆匆披了件月牙白的袄子,为他开了门,看着他一步步地迈过门槛,走近我,带着那个熟悉的笑容。

    我微微笑为他倒了一杯茶,抬眼看着他,道:“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思量是不是没有把话完完全全地带到?”

    他轻摇了一下脑袋,伸手从我手上接过茶杯,将茶一饮而尽,只是笑容和煦地看着我,却没有吐一言。我的脸烧得火烫,低眼不去看他。

    他突然将我抱着怀中,我挣扎着举拳打他,却下不了狠劲,只能一面抬眼凶巴巴地看着他,一面怒声道:“我还是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岂是你喜抱就抱的!”

    他又看了我一眼,而我似乎真的有几分怕了这大汉朝高高在上的主子,连撒泼的劲儿都没有了,双手抵在他胸膛在,撅嘴闭眼不去理会他。

    他将下巴顶在我肩上,轻声道:“你是朕的女人,谁敢娶你?”

    我全身一僵一麻,心脏快速地跳动着,感觉全身血液逆流,大脑没法思考,喘着气,把眼闭得更紧了。

    他又静了一会子,开口道:“睁眼看朕。”

    我呼吸加快,正犹豫着要不要睁眼,身子被他一提,紧紧贴着他的身子。我猛然睁眼对上他的眼,突然觉得全身火燎火燎地烧着,过了良久,许是适应了两人间暧昧的距离,我忽而对他一笑,声音飘然地开了口,笑道:“要我可以,不过算命先生说了我可是当皇后的命。”

    他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语气淡漠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只是嘴角含笑地说:“这是算命先生说的话,我可不管灵不灵,我就是要当皇后。”感觉到腰间的手猛然松了一下,我心中叹了一口气,伸手推开他,视线从他脸上扫过,背过身子,低下了头,又道:“我明白你对我的心意,可是我对爱情的要求太高,即使心知肚明自己心中同样不能对你放手,但我不愿和别人分享我的丈夫。”

    他听了后,笑出了声,从背后搂住了我,声音泛着笑意,道:“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顿了顿,又道。“我这辈子虽贵为九五之尊,却有许多事身不由己。若是由着自己不娶阿娇,一是辜负了阿娇对我这么多年的情谊,而是馆陶公主那撒泼的性子不把朝野上下掀一遍怕是难以收手。最重要的是朕当年许下了金屋藏娇的誓言,若是食了言,天下人会笑话朕的,且又会因朕是一个失诺之人,而不肯为朕所用。”许是见我不吭声,他笑了笑,竖起三只长指,低声道。“大不了朕对天起誓,与阿娇只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朕这一辈子都不会踏进阿娇寝宫,朕这一辈子都宠着你,只有你在朕心中是朕真正深爱的妻子。”

    我心中震动,嘴角噙着一抹苦笑。在古代男子心中可以有心爱女子的执着,但不喜欢的女子若必须娶但娶无妨,无非是多给了一个名分。我若依了你,也许真的能得夜夜与你相守,但阿娇###呢,终于可以嫁给自己盼了十六载的男子,却给忍着那颗跳动着的真心,看着心爱之人夜夜与其他女子笙歌,而自己独守空房,暗自垂泪。金屋是有了,阿娇也还在,只是那个说好了要一辈子护着她的男人也一面也未曾现过。

    我猛一扭头,固执地看向他的眼,怒目道:“你喜欢我便要娶我,你不喜欢阿娇###可是你也要娶她。你会为我着想,可曾为她想过。她对你的情谊并不减于我。”

    他怔怔地看向我,很快,微蹙着眉,声音低沉生硬地道:“难道你真的可以看着朕揽另一个女人入怀,对她笑,吻她的唇?”

    我眼里的痛慢慢沉了下来,知道如果再看他一眼,再听他讲一句话,自己可能就会变成一个自私的女人,胡搅蛮缠地让他留下。

    我一个甩袖,又背着他,忍着哭腔,道:“我不想再多听你说什么,你走吧。”

    他愣了一会子,伸手微使劲地拉了我手一把,我立马痛得小说溢出。我不是一个擅长掩饰痛苦的人,何况又是在把我看得如此透彻的他面前,我轻轻“嘶”了一声,虽在一霎那故意压低了音调,但还是被他发觉了。

    “手怎么了?”他扯住我的手立刻停了下来,不敢妄动。

    我下意识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抽了几次都被他牢牢制住,我知道他并不想放手。我眼含泪珠,回头抬眼咬唇看向他。

    他的眉宇间藏不住淡淡的忧虑,看着我,两人静默半晌,无言以对。

    忽而,他说了一句“是在泰山祭祖那日被绳子勒伤了吧”,伸手便扯开我的长衫,露出我的肩膀。我一个挣扎,他却似乎早已知道了我的死穴,瞟了我一眼,我便乖乖地立着,透过睫毛的阴影经看着他盈满担忧的眸子细细扫过我肩膀上的勒痕。

    他看了一会子,眼睛眯成缝,用指尖轻轻按了按我的伤痕,我倒吸了口气,顿时疼得热泪盈眶。

    他抬眼看了一眼我,细盯了一瞬我眼里的泪花,我连忙伸手胡乱抹掉。他从衣服内衬中取出一个药瓶,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点点为我抹上。

    他的指尖上的药膏一贴上我的肉,立刻有种冰凉的疼痛感袭满我全身,我一个颤抖,忍不住又“嘶”了一声。

    他看了我一眼,轻声道:“痛吗?”

    我憋着泪点点头,他遂又笑了,抬头在我唇上轻点了一下,我顿时两颊泛出红晕。

    他又低头取了些药膏为我擦上,随即张开嘴对着抹过药膏的地方呵上一大口气。我伤痕一暖,眼眶出奇的热,没有忍住,眼泪便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的发间。

    我咬唇哭着,泪水止也止不住。而他似乎有所察觉,停下了抹药,轻声道:“你若不想进宫,我定不会为难你。”

    静了半晌,我像一个孩子般用力地点点头,哽咽着嗯了一声。

    他又继续为我擦药为我呵气,一边抹一边呵气,一边呵气一边继续不出声。

    有些事,即使有了开头,但不一定可以拥有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