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汉歌谣 > 第一卷 第十五章 瘟疫村,出发
    我背着竹筐,走在寂静的树林里,鞋子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轻微“嘎吱嘎吱”的声响。/ 小说我一路走着,微喘着气,呼出的透明气体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冰雾,一下子现出了原形。很快,我沉重的步伐迈过一道红绳,侧身穿过挂有黑色布条的竹林,来到了瘟疫村。黑色,代表着这里曾经闹过瘟疫,并且没人活着走出来。

    我重重地咽了口唾沫,不敢放慢脚步。耳边医师的话还未褪去。

    如你们所说,太子受了极严重的刀伤,失血过多,现如今不知是生是死。就算太子有上天庇佑,是一个福厚之人,现在还剩下半条命,身子也定是十分虚弱。如此情景下,太子不染上瘟疫的几率极低。无名,依你推断,太子应是在六日前遭人毒手,如果只是染上了这瘟疫,才过六日,我必能把他救活。可是瘟疫从他的伤口侵入,感染极快,现在情况十分危急。无奈,昨日医馆刚进了一个被虎所伤的三岁孩童,危在旦夕,我是绝对出不了这个门的。但太子身染瘟疫,又绝不能出了瘟疫村,免得传染他人。如今,只有你能救他了。

    这里有两个人的药量,一份你让太子每日分三次服下,并早晚用热水、凉水交换着为他擦拭伤口,再把这药膏贴上,每三日换一服新药。还有一份是给你的。这村子的瘟疫十分厉害,人一旦进去了,极难自保而出,这药你每日服用一点,方可让你走着进去走着出来。有一点,你必修切记,这药极灵,太子若还有救,十日之内必能痊愈,下床走动。如若不能,你多拖无益。我不希望你费尽全力,搭进自己的命,换来的只不过是一具死尸。我会让**每日到城外树林等你们三个时辰,天黑便回。这十日期限一过,若还不见你们出来,我便当你们死了,以后绝口不提这件事。

    心里一遍遍重复着医师的话,我精神有些恍惚。再抬眼时,透过竹林层层浅绿的影子,那个人静静地躺在雪地上,身上印着雪地白白的光线。我的心漏跳了一拍,心中不知是喜是悲,拽紧了竹筐上的绳子,便急急向他奔去。等待着我的是一双淡漠的眼神,还是一颗已不会跳动的冰凉的心脏。

    我猛然在他身旁跪下,一条血痕清晰地垂在他嘴边,他身下的雪都被血染红了,随着血迹蔓延开来,他像是躺在一朵巨大的梅花上,鲜艳美丽。他一动不动,只是闭着眼,我颤抖了许久,才伸出手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他依旧很安静地躺着,没有惊喜中的睁眼,只是抖动了嘴角,好像在笑说什么。然后,我听清了他说的每一个字:“这、气、味、是、我、喜、欢、的、气、味……”

    那是我身上皂荚的淡香。

    那一霎那,我把头轻轻贴上他的胸口,捂住嘴放声大哭,眼泪汩汩落下。他还活着,他还活着。那个身子蜷缩在冰雪中的落魄太子,笑着勉力伸手抚上我的头,轻轻道了句:“你对我的心思……我都懂……回去吧……不要把命搭进来……”

    我恨恨地咬着牙,抬脸看向他,双手一用力将他整个人扶了起来,没想到我瘦瘦小小,力气还挺大。他踉跄地站着,头歪歪扭扭地靠在我肩上,他的嘴唇干得破了皮,嘴上也是血迹斑斑。他斜眼瞟了一小说累了,闭上眼,脑袋又往我肩上挪了挪,喃喃不清道:“傻瓜……傻瓜……”

    我伸手搂住他的背,被触手可及的血腥惊停了神智,泪忍住没有涌出。他的背结起了一层层的血块,一层覆一层,竟将他整件衣服都遮盖住了。我摇摇头,扶着他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没敢看他,仿佛看他一秒,我的心便会死去一片。我只是看着落在睫毛上的汗珠,语气坚决地一声又一声地对他说:“相信我,你不会死的,一定不会死的……”

    我终于相信,那种因爱而生的坚强可以让一个女人在黑夜里大声地放歌,她不恐惧,因为这爱像梦境中的萤火,让她的歌声偏执而诚恳。

    安谧的茅草屋外,空气清冷而寂静,嗅不到幸福的预兆。寒冬的阳光变化着角度,照穿了这一个狭小却正在逐渐老去的村庄。第一次嗅到如此清晰却甜腻的骨香,眼神所触之处都令人心生叹息。在这里,有很多人死去,他们的尸身两年后化成了白骨,却依旧止不住地若隐若现地发出令人窒息的呻#吟,长一声,短一声,倾诉着他们的不甘和苦泪。

    我坐在茅草屋前的草坡上低声呜咽,哭一阵,擦一把泪。我并非胆大之人,害怕死亡,害怕死亡的痕迹。但心中焦急不安到了极点,这些世俗的恐惧也全都淹没在哭声之中。师姐姐和十月果真安全了,我这颗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三分之一。但已过了两日,刘彻全然食不下一点医师的药汤,喝一口,吐一口,两日下来,整个人瘦了一圈。看着他身上的刀伤恢复得极快,瘟疫却一步步在他体内蔓延开来。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人生的无能为力。我以前睡不着的时候,常庆幸父亲只是离开了我们,离开了那幢房子,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去了一个遥远到再也回不来的国度旅行。就像我初到大汉时,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却也未曾想过了却生命。人是脆弱的,所以需要珍惜。而今,我哭着,颤抖着,害怕着,手心将会失去珍惜的机会。

    我想了会子,站起身,拍拍裙上的雪痕,复又俯身颔首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喃喃祈祷,这雪可真凉。

    “大慈大悲的上苍,万物在您手中喘息,他们的生命活泼精彩,对于每一段旅途,他们也曾勇敢前进。可他们却害怕着死亡,死亡让他们失去活力,失去爱与被爱的力量。上苍,请给我一次放弃生的机会吧。那个人如果失去了残喘于世的机会,那小女子也不愿独活。只要,他还活着,每一年,每一月,甚至每一天,您都会欣喜于自己当初留住他的决定。只要他能活下来,小女子愿减去二十年寿命,请您成全。”

    我一遍又一遍地磕着头,心中已有了主意。今时,就算我和他两人中只能活一个,我也定会拼尽全力救他。我一个起身,憋着泪,大步向茅草屋走去。

    回到屋中,看了眼正在熟睡中的他。我缓缓地走了上前,坐在他床旁,伸手轻抚着他的脸。即使是在睡梦中,他的眉结依旧深拧。我笑了笑,两只长指在他眉心缓缓一推,拂去了他深蹙的愁虑,我呓语:“多笑笑多好啊。”

    猛地,一颗泪滴落他的脸,他动动眼皮,睁开了眼,映入我眼眸的是另一双柔情似水的双眸。他眼睛舒展,一拉,画出一双笑眼。他看着我,忽地大声咳嗽起来,全身一颤一颤地用力咳着。我连忙伸手将他扶正了身子,一只手一下没一下地轻抚他的背。看他好了些,我又转身端起早已倒好的水,自己先抿了一口,不热不冷,温度正好合适,看来,我平时一副大喇喇的性子,在他面前,却也是一个心细的女子,我不由得抿嘴浅笑。

    “来,喝口水吧。”

    他的神情依旧疲惫,却笑着动了动脖子,眼一直看着我,张嘴喝了几口水。我心中暗笑,这位高贵的太子倒是给我几分脸面。

    他的眼继续不离我,挣扎着要坐起,我只给忙上前帮他,却不料我的手一触到他的身体,就被他柔柔抓住,反握在手心里。我脸一红,眼角的泪花也倒流回了心底,抬眼静静看着他。我们两人一个是胸怀鹏鸟之志、注定不凡的一朝太子,一个是无意闯入这锅沸水、却只盼安身立命的平凡女子。此时却一一相望,微妙而沉默地注视着对方的内心。

    他终于开了口:“说我对你没有半点你对我的心思,那都是假话,怕是连三岁孩童也瞒不过。那一日,见你在茫茫飞雪中翩然起舞,那一袭白衣,把你衬得宛如天仙。从那一刻起,我心中便再也装不下第二个女人。”

    温柔如潮水一般袭来,而我只是浅浅一笑。虽然上一刹那,我千盼万盼的良人冲我笑了,用他下定了决心的语调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他对我的在乎。而我却只能心中垂泪,恹恹地在心中回应他:“对不起,我陪不了你……”

    “脸怎么了?”他颤微地伸出手抚上我的脸,那是拾柴火时被树枝一不小心划破的伤口。

    我的脸微微红,低头避开了他深情的眸子,泪又落了下来,滴在他的指尖。他一愣,吃吃地笑了:“傻蛋,我虽难逃一死,但能有你陪着,一生也了无遗憾了。”

    我心一热,抬头望着他,随即破涕为笑,轻声道:“我可没说过准你去见阎罗王。”

    他一伸手,将我揽入怀,紧紧地抱着,下颚在我肩上轻轻地###着。我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说了声“我要去煎药了”,便急急退出了那个怀抱。他皎洁一笑,拉住我的手,用力直起身子,在我眼上浅浅一吻,笑道:“有你在,我绝不敢死。”

    我没有笑,只是帮他躺回床上,替他捻捻被角,便转身出了屋子。屋外凛冽的寒风吹醒了我,我伸手揉揉眼,止住了泪,蹲身往竹筐里寻着东西。半晌,手上捏着两包药末,轻轻地苦笑着。这两包药有一份原是医师给我每日饮用预防瘟疫所用,但今时今日,这般境地,我已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手上紧紧拽着药包,舀了勺水,先用大火煮沸,约莫过了十来分钟,等水消毒透了,才敢倒入药罐中为他煎药。

    我一面用扇子轻轻扇风,一面眼睛随火焰起舞,瞳孔闪烁,轻唱起师姐姐曾教我的歌谣:“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